卢景琮没有避开，他闭了闭，再睁开时，面已沉静下来，微弯下腰，伸手去：“叔父请起。”

可这时的笑却又与方才全然不同了，有意从他角微微蔓延来，与他鬓边星的白一起，在灯火之下泛起细碎微凉的光。

虽说生死有命，但只要生而为人，这些事大约永远是看不开的。

几步之后，他站定了，极轻地叹了气，微笑：“叔父也好，更早的长辈也好…卢家人也未必真的全都温雅敦厚得千人一面，可那又如何，数千年来的清名厚誉不就是这么积累下来的么。没有理我自幼承长辈谆谆教诲，受旁支晚辈尊崇供奉，到了家人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只念着自己一人快活。”

偏偏卢质又加了一句：“阿琮，你不要担心这个讨厌鬼。你瞧他这个样，看上去就没有几天好活了嘛！”

他的声音中惊悸方散，仍有些艰涩，更带着往日从未有过的沉重，却奇异地并无丝毫动摇。他说：“姜友…承明，她很好。当年海底秘境虽是九死一生的险地，我却庆幸自己去了，才能与她相识，若是有可能，我甚至曾希望不仅仅是‘相识’。”

连叶清桓也不由为之一叹。

可还不待他说话，卢景琮便又笑：“叔父说得对，虽然卢家弟中并无心怀恶念作犯科者，但毕竟良莠不齐，若无家主庇护、绸缪于未然，只怕…远宁之事就是教训！叔父再殚竭虑，终究无家主之名，许多事情难免掣肘，而如今伯父已闭关半甲，从未再现于人前，连七星定灵盘都已再度择主，我…我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也该到了。”

叶清桓虽跟只炸了的猫没什么两样，奈何被人死死住，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神如刀地剜过去。

在最后半句话的瞬间，卢质倏地收了手指，戏谑的笑意还僵地停留在他的脸上，可他底却已一片凝重。

而就在同时，卢质早已飞快地往后退了三尺有余，哈哈大笑起来，把连年温文尔雅地装孙装来的满腹郁气都了个净。

而卢质这时候却笑眯眯地说：“我想着卢家的担早晚要压在你上，这才和你说的。不过，若是你真觉得难以接受，就一心想着修行，又或者是想找个漂亮小娘一块抱几个娃娃，快活逍遥地过一辈，也不是不行。”

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将心底所想之事光明正大地诉诸言语，所有人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装模作样地沉了下，指着姜云舒：“我看她长得就不错，虽然泼辣了些，但你太老实，找个泼辣的刚刚好！”叶清桓：“…”他噎了一辈人，这会儿自己终于尝到滋味了。

姜云舒连忙住他执剑的手。

就在这时，卢景琮终于后知后觉地开了。

忡良久，双肩好似不堪重负似的渐渐沉了下去，却并没有再试图反驳。

而如今看来…

…

他一气，撩开衣裳下摆，单膝跪了下去：“卢质拜见家主！”

正因卢氏的七星定灵盘在二十年前突然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童为主，世人皆猜测卢家那位“闭关”数年的家主已经陨落，只因始终不见元婴修者陨落的天象，传闻这才渐渐平息。

卢景琮很快地看了姜云舒一，面上浮起一苍白的笑容：“但是不可能了。与光前辈无关，只因为承明不会愿意折拢羽翼安栖一隅，而我也注定无法随洒脱。”

卢质还在笑着。

卢景琮慢慢地从角落走来，不过短短须臾之间，在他脸上，最初的惊讶与迷茫不再，连苦涩和惋惜都难以察觉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长玉立，眉温和，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并不像是过去的那个端谨谦逊的青年。

叶清桓没声，素问剑却已经鞘了一半。

除了在场的四个人，或许不会有人猜到六大门派之一的停云城就在这简陋的方寸之地突兀地换了一回家主，而即便是在场的四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人在片刻之前预见到事情的发展。

世间灵，若非前一任主人殒命，绝不会另择新主。

卢质中蓦地一亮，却又很快地划过一丝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