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