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方必开听了先生教他儿的一番话，心上一时喜，咙里的痰也就活动了许多，后来又听见先生说什么了官就有钱赚，他就哇的一声，一大的粘痰呕了来。刚刚吐得一半，忽然又见他儿回驳先生的几句话，驳的先生顿无言，他的痰也就搁在嘴里，不往外吐了，直钩钩两只睛，瞅着先生，看他拿什么话回答学生。只见那王仁楞了好半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很不好看，忽然把睛一瞪，了胡，一手提起戒尺，指着老三骂：“混帐东西！我今儿一番好意，拿好话教导与你，你到教训起我来了！问问你爸爸：请了我来，是叫我你的呢，还是叫你我的？学生都要起师傅来，这还了得！这个馆不能了！一定要辞馆，一定要辞馆！”

这方必开是从来没见先生发过这样大的气，今儿明晓得是他儿的不是，冲撞了他，惹来的祸。但是满肚里的痰，越发涌了上来，要吐吐不，要说说不，急的两手抓，嘴边吐些白沫来。老三还在那里叽哩咕噜说：“是个好些儿的，就去中士官给我看，不要在我们家里混闲饭吃。”王仁听了这话，更是火上加油，拿着板赶过来打，老三又哭又，闹的越发大了。还是老三的叔叔听见不像样，赶了来，拍了老三两下；又朝着先生作了几个揖，赔了许多话；把哥搀了来才完的事。下不表。

①秋闱：秋天行考试。闱，指行举人、士考试的地方，考试日期在秋天。

赵老儿祖孙三代究竟都是乡下人，见识有限，那里能够照顾这许多，全亏他亲家，把他西宾王孝廉请了过来一同帮忙，才能这般有条不紊。当下又备了一副大红金帖，上写着：“谨择十月初三日，因小孙秋闱①侥幸，敬治薄酒，恭候台光。”下写：“赵大礼率男百寿暨孙温载拜。”外面红封签条居中写着“王大人”三个字，下面注着“城里石碑楼士第”八个小字。大家知，请的就是那王乡绅了。另外又烦王孝廉写一封四六信，无非是仰慕他，记挂他，届期务必求他赏光的一派话。赵老儿又叫在后面加注一笔，说赶初一先打发孩赶驴上城，等初二就好骑了下来；这里打扫了两间庄房，好请他多住几天。帖送去，王乡绅答应说来。赵老儿不胜之喜。

①报房：向新考取的举人、士报喜的人为报人；由报人组合的叫报房。

且说赵老儿，自从孙中举，得意非凡，当下，就有报房①里人，三五成群，住在他家，镇日价大鱼大的供给，就是鸦片烟也是赵家的。赵老儿就把一向来往的乡、姻、世、族谊，开了横单给报房里人，叫他填写报条，一家家去送。又忙着看日祭宗祠，到城里雇的厨，说要整猪整羊上供，还要炮手、乐工、礼生。又忙着检日请喜酒，一应乡、姻、世、族谊，都要请到。还说如今孙中了孝廉，从此以后，又多几个同年人家走动了。又忙着叫木匠好六旗杆：自家门前两，坟上两，祠堂两。又忙着好一块匾，要想求位翰林老先生题“孝廉第”三个字。想来想去，城里没有这位阔亲戚可以求得的，只有坟邻王乡绅，秋二季下乡扫墓，曾经见过几面。因此渊源，就送去了一分厚礼，央告他写了三个字，连夜叫漆匠好，挂在门前，好不荣耀。又忙着替孙了一及时应令的棉袍褂，预备开贺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

有事便长，无话便短。看看日，一天近似一天，赵家一门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得疲力尽，人仰翻。到了初三黑早，赵老儿从炕上爬起，唤醒了老伴并一家人起来，打

你爸爸今儿这个样，是为的谁呀？”老三回：“我不知。”王仁：“为的是你。”老三说：“为我什么？”王仁：“你没有听见说，不是你赵家大哥哥，他今儿中了举人么？”老三：“他中他的，与我甚么相？”王仁：“不是这样讲。虽说人家中举，与你无，到底你爸爸睛里总有火辣辣的。”老三：“他辣他的，又与我甚么相？”王仁：“这就是你错了！”老三：“我错甚么？”王仁：“你父亲就是你一个儿，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望你结上，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老三：“中了举人有甚么好呢？”王仁：“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士，拉翰林①，好多着哩！”老三：“到底有什么好？”王仁：“拉了翰林就有官。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起门来，开锣喝。阿唷唷，这些好，不念书，不中举，那里来呢？”老三孩虽小，听到“了官就有钱赚”一名话，虽不言，心内也有几分活动了，闷了半天不作声。又停了一会，忽然问：“师傅，你也是举人，为甚么不去中士官呢？”

①拉翰林：考取的士除一甲三名，照例授职翰林院外，其他还参加朝考，由皇帝圈成绩优秀者为翰林院庶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