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问九娘：“此村何名？”曰：“莱霞里。里中多两新鬼，因以为名。”生闻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母零孤，言之怆恻。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年得所依栖，死且不朽。”生诺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滞。”乃以罗袜赠生，挥泪促别。生凄然，忉怛不忍归。因过叩朱氏之门。朱白足逆；甥亦起，云鬓笼松，惊来省问。生惆怅移时，始述九娘语。女曰：“妗氏不言，儿亦夙夜图之。此非人世，不可久居”于是相对汝澜，生亦涕而别。叩寓归寝，展转申旦。觅九娘之墓，则忘问志表。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

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室，则九娘华烛凝待。邂逅情，极尽昵。初，九娘母，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十年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天将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惊厮仆。”自此昼来宵往，劈惑殊甚。

异史氏曰：“香草沉罗，血满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古有孝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而怨怼不释于中耶？脾膈间，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犹认旧径。见南面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顾。”遂携手，殷殷展谢。金爵一、晋珠百枚，曰：“他无长，聊代禽仪。”既而曰：“家有浊醪，但幽室之，不足款嘉宾，奈何！”生撝谢而退。朱送至中余，始别。

生归，僧仆集问，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友人饮耳。”后五日，朱果来，整履摇箑，意甚欣。方至，望尘即拜。笑曰：“君嘉礼既成，庆在旦夕，便烦枉步。”生曰：“以无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礼？”朱曰：“仆已代致之。”生荷，从与俱去。直达卧所，则女甥华妆迎笑。生问：“何时于归？”女曰：“三日矣。”朱乃所赠珠，为甥助妆。女三辞乃受，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喜。但言老耄无他骨，不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伊家无男，便可同郎往也。”朱乃导去。村将尽，一第门开，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妪升阶。生展拜，夫人云：“老朽龙钟，不能为礼，当即脱边幅。”指画青衣，酒会。朱乃唤家人，另肴俎，列置生前；亦别设一壶，为客行觞。筵中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

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势已晚，息树下，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悼归舍。失意遨游，返辔遂东。行里许，遥见一女立丘墓上，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下与语，女径走，若不相识。再近之，作怒，举袖自障。顿呼“九娘”，则烟然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