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当逐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握手泣下，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我迟暮。”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养疴园中，日供用而已。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挂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以贿当路。女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呵骂。女奋而，谓公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追之已杳。公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死；寝不甘，日就羸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异榻去，嘱公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加腹上，气不得；又惯掐人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见之，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去，乃更泻汤于瓮，解其袍，与婢扶之。公觉蒸闷，大呼。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矣！”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沾浃裀褥。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于俗也！”

女每劝公别婚，公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公曰：“今日则矣，然较畴昔则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红巾曰：“娘暂归宁，留此贻公。”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他日之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