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飞吃完热茶,坐了一会,面色已转红润,手足温暖,精神起来。知道书房太热,少时出去仍不免于受凉,也就不再勉强。跟着恶奴把饭开来,果然分成内外两桌。在外面茶桌上摆下两份碗筷。平日原有四盆八碗,菜极丰盛。恶奴故意分出两碗两盆,所有好菜都放在书房之内不端出来。先生知其故意侮辱,表示贫儿乃老师之客,只配这几样粗菜。其实上豪饮食讲究,就这两盆两碗也极精美,不是穷苦之人所能入口。心正想事,也付之一笑,只劝姜飞随意饮食,说:“今日也许无暇和你多谈,日内天如放晴,可去龙亭等我,还有话说。”这时,恶奴正在里面开饭,无人在旁。饭桶放在茶几上面,姜飞看出老师怜爱,万分感激。恶奴不在,少了拘束顾忌,便听先生的话大吃起来。主人因敬先生,每顿饭粥蒸馍之外还有一大盆点心,半咸半甜,味道极美。先生见他只吃一个甜包子便不再动,目光不时注在上面,似想心事,当他面嫩不敢多吃,可是别的菜饭吃得却极自然,心中不解,笑问:“你爱吃那甜的,何不多吃几个?”姜飞闻言,脸上一红,欲言又止。先生忽然醒悟,笑问:“你可想带几个回去与你娘吃么?”姜飞红着一张冻脸,强笑说道:“吴大爷能许我带走么?我娘今夜还不知有钱买小米没有,她最爱吃甜的,我家已三四年没见糖了。”先生见他话未说完,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已挂下两行泪珠,不禁冷笑道:“你今日来此吃饭,全是我的主意,少时只管拿走。如有人与你为难,我自会去向主人说话,放心好了。”
姜飞闻言,猛想起这家土豪勾结官府,势力极大,手下恶奴狐假虎威,随意欺人,邻里常人稍微冒犯常遭毒打。听方才所说,口气大是不妙,莫要事后寻我母子晦气,心中一惊,又不敢当耐说出。正在为难,暗中发急,主人长子长女忽然踏雪而来,因头上带有风帽,又大怕冷,匆匆被几个下人送进,先生坐在旁边也未看见。到了书房见先生不在房内,此是从来所无之事,方要询问,恶奴吴元已上前讨好,低声说了经过,满拟这两位大少爷大小姐素来骄贵,见不得穷人,先生这等行为定必不以为然;老主人又最宠爱这一子一女,回去一禀告,先生饭碗就不打破,也必受气。哪知这两兄妹有力而来,加以年将二十。男的起初文理不通,自从先生来后,想起东家虽然不好,到底得人钱财,好歹也应教出一点成绩,觉着这大的两个人虽奸猾,染有父风,求名之心却盛,知道用功,教了不到一年便考上秀才。主人对于老师信仰也由于此。当日兄妹二人本已告假,打算围炉赏雪,忽然听说本省藩台日内为母做寿,土豪因听那两老翰林说,儿女近年得了名师,诗做得好,长子更是一笔好字,意欲人前显耀,便令两小兄妹连做带写。两人一想,藩台本省大官,为母做寿,人家所送诗文都是大手笔。听先生说自己写作并不甚佳,父亲只管逢人夸奖,实在还不能拿出见人,临时怯场,惟恐丢人,知道先生写作俱佳,特意来请捉刀。一听恶奴这等说法,再看外面先生与一贫儿对坐在前廊下人桌上,饭菜只得几样次的,也无一人侍候,虽然好笑,总觉恶奴做得太过。又想借此讨好,以防先生推托,不肯代写。兄妹二人互相使一眼色,先不发作,笑嘻嘻一同静听。恶奴以为小主人必已说动,越发得意,添枝加叶,连刻薄带挖苦,声音也越来越高。正在得意,忽听一声“该死混蛋”接连便挨了两个大嘴巴。原来这两位小主人反帮先生。男的连踢带打,女的拍桌大骂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主人对老师何等恭敬,他老人家看那穷孩子可怜,想要周济,原是好事,你这该死的奴才怎敢无礼?待我禀告太老爷,打断你的狗腿!”一面吩咐随来恶奴将吴元带走,等候发落,快选一个老成恭谨的下人代替侍候书房,以后无论何事,只老师吩咐,不许丝毫违命。跟着便同走出,赔笑说道:
“外面大冷,奴才无礼,学生业已责罚,请老师到里面坐罢。这个小孩穷苦可怜,少时多给他一点钱就是。”
先生一任书房里面打骂吵闹,始终若无其事。刚和姜飞订好约会,准备将自己存而未用的束-取出相赠,两小兄妹已自走出赔话。先生知这两人年纪较长,习气更大,先还打算如听恶奴之言,词色稍有不逊,立时辞馆而去,这等行径实出意外,先颇高兴,觉着少年人终有一点良心;知道姜飞不惯暖房,便令在外稍候,先将包子取纸包好,以备带走,然后归座笑道:“我今日因见这个贫苦幼童有志读书,无力求学,冒着严冬风雪来此听讲。一问家中又是那样寒苦。想起你家对我厚待,每顿饭菜丰盛,从吃不完。
他也同是人家儿子,这样饥寒交迫,实在看不过去,一时多事,喊他进来吃顿饱饭。不料吴元嫌他贫苦,说话无礼。我因这一类事朱门豪奴从未见过,大惊小怪也是常情,并未与之计较,你两兄妹这一打一骂也觉稍过,既已责罚,不必再追究了。你们方才因病告假,怎又前来,可有什事要和我说么?”两小兄妹看先生面有笑容,又把恶奴骂了一顿,并向先生道歉,最后方始说起写作寿文之事。先生闻言,略一寻思,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