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我的母亲,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至今我看过的最悲哀的脸,她爱我,可以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再挖出来给我。可是现在她却被一个不是我父亲的男人压在底下。我抡起木棍就打,那个男人伸手挡,棍子都落在我妈身上。男人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妈让我出去。我不出去。妈就用她那最悲哀的眼神注视我,求我,强子,出去听妈话出去,很快就好了,听话。马上就完了。
呵,她叫我出去,她说,很快就完了。这个意思是说,床上的事,就是这件让我最屈辱的事马上就要结束了,让我忍一下。这是我此生听到的最痛苦的话。一个母亲在别的男人胯下对儿子说,你忍着点儿,因为事情快完了。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不平等。什么叫不公正。我妈那张痛苦的脸让我明白,她不是在享受,而是在忍受。因为这种忍受能带来一点好处。这是对我母亲的性的强权,对的,就是性的强权。这是不公正的。当天晚上,我大喊大叫,母亲怕邻居听见,捂住我的嘴。父亲在一旁抽闷烟。我看见了,这是书记抽的那种烟,是书记留下给他的。我的父母让我懂事些,不要乱嚷。
那一天,母亲特地做了肉,让我满足。这是我久违了的肉,可是我吃了像人肉似的。我把肉碗掀翻,立即挨了母亲的耳光。我看到了她奇怪而严厉的眼神。父亲也把我拖到天井里,用我那根棍子揍我。我被屈辱浸透了。在我父母眼里,这件事并非不公平,至少是心甘情愿受辱的。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力,一切就得承受。我不明白,我所尊重的父母亲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想法,生存比尊严更重要吗,猪肉比母亲的身体更美丽吗。只要有交换,一切就是公平的。这就是所谓公正吗?
我不知道。我那比我小五岁的妹妹更不知道。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可是经常就睡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像一具小尸首一样。这幅图画就是我们这些农村人的生活缩影。没有尊严,毫无价值,自生自灭,没人把我们当人。我相信,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这是没法子平等的,我认了。但人生出来后,还要遭受这样的不公平,我就不服。我这人和我父亲不同,倔强,聪明,凡事要问个明白。我在乡里上到中学就辍学了,因为我们交不齐几十块钱的学杂费。母亲被那个家伙抛弃了,谁也不再帮我们的忙,我们一无所有了。可是我很好学,我爱看书,我有一项本领,到村委会偷书看。我把那里的书全看光了,还是没人发觉我偷书。我把《土耳其长毛兔养殖方法》这样的书都看了,认的字比高中毕业的人还多。
我的母亲比我父亲更早死去。她太累了,一直患子宫脱垂,这是农村妇女劳累的常见病。但到后来她老出血,就死了。我告诉你,到死我们都不知道她是什么病,我现在想,可能是宫颈癌,但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因为我们没有任何条件知道她患了什么病,连死了也不知道死因,是我们这些低下人群的特权。好像连恐惧也没有,因为不知道什么病。母亲后期一直喊痛,不停地流血,我们就递给她草纸擦。村里的诊所当子宫出血医,吃止痛片。母亲连止痛片都舍不得买,只到了最疼的时候吃,仿佛是回春的仙丹,好笑吧?母亲就这样吃着止痛片死去了。她死时对着我悲哀地喊,我背酸哪,强子,给我拿枕头来,我要枕头,我要多几个枕头…可是没等我把枕头拿来,她就断气了。满地是沾着血的卫生纸,妹妹被吓得呆若木鸡。望着母亲发白的脸,我想,要是有枕头,她不会死。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关于母亲通奸得报应的传闻流传。我很绝望。我家没有钱,现在连名誉也没有了。我想,我妈是好人。但她没有好结果。她为什么要发生那件事呢?我父亲告诉我,我的学费实际上都是那个男人给的钱。我母亲的所有愿望都在于让我读书,为此她可以采取任何方法。可是母亲的方法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无法抚平的伤痛,这是读多少书都无法弥补的。最后我还是没有读成书,一半原因是因为我不再有学费,另一半是因为用母亲赚来的学费,我对读书这件事有了一种奇怪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