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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7)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的《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就闭了睛,瘪的嘴上浮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那样的“离经叛”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的孝心。吴老太爷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寨”里抬来,上了云飞船,终于又上了这“不语”的怪——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不遂使他不能到底成“维新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妥协了!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吴老太爷自从骑跌伤了,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是他坐卧不离的。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先开来。”

荪甫在后面的车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但也不说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于是四小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了老太爷的车。二小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两位小把老太爷夹在中间。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坐在这样近代通的利上,驱驰于三百万人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跌伤了,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不遂的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整天捧着《太上应篇》罢?然而自从伤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的冲突”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应篇》便是他的护法宝,他决的拒绝了和儿妥协,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来坐上藤椅了。福生赶快过去,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并不难看,两圈红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女儿,女婿,只了一下,便把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杜姑太太——吴二小,拉住了四小,轻声问。

“《太上应篇》!”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眩。”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是黄绫的书!”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太上应篇》来!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像几百只怪睛,耸碧霄的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

“开车!”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开到了,藤椅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汽车里坐定了,二小——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但毕竟尚有《太上应篇》这护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蕙芳,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旁,似乎虽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睛来了。

“爸爸在路上好么?”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转为朱,虽然他的嘴簌簌地抖着。

二小轻声喝,松了一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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