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吻，又掉转去要求那位又又大的丁医生来作一个旁证：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船前天在浦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大家都，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发言了。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的人说，声音异常朗。雷参谋认得他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投机的狂哟！投机的狂哟！你，黄金的洪！泛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兴地摇着。七嘴八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白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发，匆匆地挤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似的拣了一位穿淡青印度绸长衫，嘴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拍着他的肩膀喊：

“是关税么？”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骨地说：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前这一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红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的臂膊，看着孙吉人说：

有人站在那通到游廊去的门边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都瞪大了睛，伸长了脖，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烘烘地问：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谋一，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四十岁的瘦男。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①那时公债的人喜关税，裁兵，编遣三；然因市场变动剧烈，此三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公债者为睏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

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涡所引了。可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芝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睛，嘴里喃喃地说：

“是编遣么？”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大家的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么枪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上的伤和军长上的伤，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来去，我还是不知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秋的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秋和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边还有一个黄奋，素来惯放“大炮”沉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们兴得张大了嘴笑“多”们泪往肚里吞！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大概是要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棺材边！①大家吴老太哪！”——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么？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多，汉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云山，你知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不料黄奋冷笑着说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就好像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笑着说：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岗一役，最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朱秋突然来问。唐云山大笑，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朱秋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