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

“嗳，说算数！上月里就答应给我一个金戒指，到现在还没——”

似乎“一百”这数目确有力，阿金带几分满足的意思，走了。这里曾沧海暗暗匿笑，佩服自己的外手腕，再躺到烟榻上，神百倍地烧起一个很大的烟泡来。

就想到假使吓死了这个鸦片烟老，那他的罪过可不小，天上的菩萨要不要折他的寿？然而他是白担忧。躺在烟榻上的曾沧海猛的睁开来，是凶狠狠地闪着红光，脸也已经变成铁青；他起来，随手抓住了鸦片烟枪气吼吼地抢前一步，照准阿二的上就打过去，发狂似的骂：

曾沧海低声唤着。没有回答。觉得为难了，曾沧海懒懒地坐了起来，正想走过去敷衍几句，阿金却突然脸来对曾沧海使一个白；她并没在那里哭，不过眶稍稍有红。

如果曾沧海再上一步，阿二准定要的！

“怎么不算数！我说要办什么人，就一定要办！我老爷的，就不用自己动手。——上次你的男人吵上门来，不是我答应你重重办他么？后来不是就叫警察办了他么？不过自己的媳妇总不好送局去办，应该叫儿办。回阿驹来了，我就叫他结结实实打那个辣婆娘！我的话，向来说算数。”

可是烟泡刚刚上了斗，还没得半，里边的吵闹又爆发了。这回却还夹着一个男的叱骂声，是曾沧海的宝贝儿场了。曾沧海好像完全没有听得，郑重地捧着烟枪，用足劲儿就，不料里边沸沸扬扬的嚷骂声中却一句又尖又响的话，直钻了曾沧海的耳朵：

“你这狗才！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们敢造反么？”

“不要脸的货！老的不够你煞火，又迷上了小的；我就让了你么？”

“好！就是这么办。叫他们都尝尝老的辣手！哈，哈！”

“明天我就回乡下去；赖在这里挨骂挨打，真是贱骨么？”

“什么？阿金！”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买东西，不是办人；——金戒指，究竟有什么好？在手上，不会叫手舒服。我把买金戒指的钱代你放在钱庄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么？好了，快去看燕窝粥罢。等我去了回来，就给你一个钱庄上的存折：

“哼，你的话，算得数么？”

“啊，啊！吵什么啊！我，没有力气和那婆娘吵闹；回等阿驹来，叫他去束罢！是他的老婆，应该要他去束！——叫阿驹打她一顿，给你气罢。好了，好了，阿金！犯不着和那蠢货一般见识。——你去看看燕窝粥燉好了没有。我要吃了去办公事！”

曾沧海想到得意将烟枪一放，忍不住叫了来，又连声哈哈大笑。这枯哑的笑声在厅里回，很单调地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两个女的吵闹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无条件终止了。他愕然四顾，这才又发见阿金独坐在烟榻对面的方桌边，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里哭。

拍！——一声响，那枝象牙鸦片烟枪断成两段，可并没打中阿二的。阿二挥起他的铜铁般的臂膊一格，就躲过去了。他浑的血被这一击成沸。他站住了，睁圆了睛。曾沧海舞着那半段鸦片烟枪，咆哮如雷，一手抢起一枝锡烛台，就又避面掷过去。烛台并没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时候，烛台上的那枝铜针却刺着了阿二的小。见了血了！忿火从阿二的睛中来。“打死那盘剥穷人的老狗！”——一句从七里桥听来的话蓦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窝。他了拳。

曾沧海一面说，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边，用他那染满烟渍的大袖在阿金面上拂了几拂，算是替她揩泪。阿金把扭了两扭，斜着睛，扑嗤一笑：

但此时忽然一片哭骂声从厅后面爆发了，跟着便是一个妖媚的少年女连哭带嚷闯来，扑在曾沧海上，几乎把这老撞倒在地。

这是儿媳的声音。接着却听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儿狂吼，儿媳又哭又骂。以后就是混成一片的哭骂和厮打。

阿二已经走了。两个女人对骂。妈抱了曾沧海的孙，还有一个女仆，都站在厅前滴檐下的石阶边听着看着。曾沧海捧起另一枝烟枪，滋滋——地烟，一面在心痛那枝断成两半的象牙老枪，一面又想起七里桥的什么会了。现在他颇有后悔刚才的“失态”；现在他的老谋算走了这么一个方向：共产党煽动七里桥的乡下人开会，大概其志不在小罢？可是镇上有一营兵，还有保卫团，怕什么，借此正好请公安分局捉几个来办一下，——赖债的都算是共产党。…还有，镇上竟没人知这回事，平常排挤他老人家厉害的那几位“新贵”也还睡在鼓中呢！——想到这里，曾沧海的黑而且瘦的脸上浮笑容来了。他已经想好了追还他的利贷本息的好方法，并且又算好了怎样去大大的揭一下“新贵”们的糊涂混账；他们竟还不知七里桥有了共产党，他们的什么事哪！

曾沧海扶着桌气急败丧地喊。那时候，又一位大壮的少年妇人也赶来了！听不清楚的嚷骂的沸声充满了这小小的三开间的厅。曾沧海摇着，叹一气，便去躺在烟榻上闭了睛。虽然他是远近闻名的包揽诉讼的老手，但对于自己家里这两个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儿媳中间的纠纷，他却永远不能解决，并且只能付之不闻不问。

一百块钱！还不好么？”

曾沧海捧着烟枪忘记了，

阿金尖着声音说，猛的哭起来了；是没有泪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