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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7)

说到这里,冯云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脸,不停手地摸着他的月牙须。

“再?老实说我有儿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债市变化太厉害,就觉得今后的公债难;现在知中间还有圈,那就简直不能了!况且此番一败涂地,我已周转不来,——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让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着翩然去的眉卿的后影,忽地眉一动,转脸对冯云卿郑重地说

冯云卿说着又叹一气,几乎掉下泪来。但是何慎庵却忍不住要笑。他拿起边的手杖,冲着冯云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画一个大圆圈,然后猛的倒转来在地板上戳得怪响,同时大声嚷

“阿眉,叫娘姨给何老伯倒茶来。”

“阿眉,好孩,你要买的东西等过了节再买罢!你看,几家要的节礼还没送呢,你爸爸当真是手边得很——总是运气不好,公债没有着。只有你一个独养女儿,难我还存着偏心不是,阿眉——”

沉默了半晌。只听得姨太太扫清咙的咳咳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父女两个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觉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满心的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节乐事,见得已成泡影,那么,这三天假期可怎么挨过去哟!难成天躲在家里看张资平的三角恋小说?况且已经和人家约好了的,可怎么办!她恍惚看见约好了的那人儿摆又失望又怀疑的不尴不尬的脸

何慎庵冷笑着说,将手里的香烟用力掷在痰盂里,拿起茶杯来喝了一

何慎庵燃起一枝香烟,了几,也就转换谈话的方向:

突然记起了这件大事的冯云卿就觉得女儿要求的一百元断乎没有法应许她了。

“租米?这年儿谁敢下乡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大厅房不住,我倒来上海打公馆,成天提心吊胆怕绑匪?”

“得!得!云卿

“三折肱成良医!从什么地方吃的亏,还是到什么地方去翻本呀!”

“什么?大谋?…难打胜打败也是预定的圈么?”

“这些旧话谈它么!目前我要问:你还打算再公债么?”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何慎庵这才慢吞吞地说,把他那亮纱瓜帽拿在手里仔细端相着,说了一句,就对那帽气,末后又掏手帕来扑打了几下。他那油光的圆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

“自然罗,难你就灰心了不成?”

“倒不是灰心,是胆寒。你想,人家是就了圈等我们去钻!”

冯云卿苦笑着,认为这是一句普通的应酬。他看了何慎庵一,暗暗诧异这位也是在公债中跌了一的朋友居然还是那么“心广胖”;他又看看站在对面墙角的那架大衣镜中反映来的自己的面貌,觉得自己在这几天来苍老了至少十年。他忍不住叹一气,轻声说:

“乡下不太平,我也知一些。然而,云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么?你很可以带了人下乡去!”

不过,慎庵,你呢?”

“翻什么本?”

“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成了圈,我们去钻!亏你还说韩孟翔够朋友,够什么朋友呀!他是赵伯韬的喇叭,他们预先成了圈,一个大谋,全被我打听来了!”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话。因为冯云卿蓦地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瞪两颗珠,呆呆地看着,白球上全是红丝,脸变成了死灰,嘴角的肌忒忒地动个不住。何慎庵愕然张大了嘴,伸手抓。过了一会儿,冯云卿下死劲抬起手来在炕几上重拍一下,从牙齿里迸几句话语:

躺在那里的冯云卿只回答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武装下乡收租这法门,可是他更知现在的农民已非昔比,如果带去的武装少了一,那简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这位地主的费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租米来,总还是得不偿失:这样的经验,他已经受过一次了。“笑面虎”而工于划算的他,就准备让他的佃欠一年租,希望来年“太平”也就可以放他“笑面虎”的老手段来,在农民上加倍取偿!

“云卿,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好福气呀!”

“昨天韩孟翔来追讨那笔钱,我简直一办法也没有。想起来,老韩对朋友总算不错;那天我们在银行公会吃中饭的时候看见他,不是他劝我们赶快补么?早听他的话,这一回就不至于失脚。哎,——慎庵,那天你也有失于计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诉你老实话——”

冯云卿珠往上一翻,了一冷汗,那几月牙须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话。他向来是惯叫农民来钻他的圈的,真不料这回是演了一“请君瓮”的把戏。慢慢地转过一气来,他用力捋着胡,哭丧着脸说:

电铃声叮令地响了;一,二,三。冯云卿从沉思中惊觉来,望着窗外,却看见车夫阿顺已经开了大门,引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着亮纱瓜小帽的男来。“啊,是何慎庵来了!”——冯云卿仿佛是对他的女儿说,一面就起去。可是那位来客脚快,早走了厢房,嘴里喊着“云翁”拱着的两手夹住一枝手杖,连连作揖。眉卿作一个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来。她每次看见这位何慎庵的瓜小帽以及捧着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气,总忍不住要笑。

“哦——你还是讲的公债。”

这屋的时候,姨太太的一个结拜姊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结拜姊妹,但送这画片的一位却不同等闲,她的那位“老爷”很有手面,在洪门中,辈份很,冯云卿寓居上海的命安全很要仰仗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后天就是端节,冯云卿竟忘记了送一份重礼给这位有力者,谢谢他手下的弟兄们佛相看。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们!慎庵,你不知我的几个钱,来得真不容易!为了三亩五亩田的,费的可不少呢!乡下人的脾气是拖泥带的,又要借债,又舍不得田;我要费许多周折,——要请他们上茶馆,开导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只是将本求利,并非抢他们的田;——慎庵,我不是霸的;譬如下乡讨租罢,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并没带了打手去呀,我是用磨工夫的。我这样攒积起了几千亩田,不比你过县官的人钱是不费一力;你在亩捐上浮收一些儿,在黑货上多一些儿,你一个月的收就抵上我的一年…”

“我是十年宦,尽付东!昨天拿几件古玩到茶会上去,虎虎换了千把块钱,这端节算是勉还可以过去。我算来你就不同。你有几千亩田,单就租米一项,也很可观——”

“云卿,我们商量怎样翻本罢!”

冯云卿顿一下,猛了几香烟,正想再往下说,那边何慎庵赶快阻止了他:

冯云卿猛的坐起来,惊惶地反问。此时他的心神正在家乡,在他那些田产上飞翔;他仿佛看见黑簇簇的佃的茅屋里冲的怨气,——几千年被压迫被剥削的怨恨,现在要报复,现在正像火山爆发似的要烧毁所有的桎梏和镣锁。然而这一切,何慎庵并没到,他微微一笑就回答

于是他一歪便躺了下去,闭着睛只是气。

“岂敢!所以不是我们运气坏,是我们太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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