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仁至义尽”;这是太太过分。他知道这就是太太的贵族小姐的特性。
“梅丽,我还是爱你。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我有一个要求:请你以朋友——不,自家妹妹的资格,暂时住在这里;我相信我日后的行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我们中间虽然有了隔膜,我对你却毫无恶意,梅丽,你也不该把我看作仇人。”
方罗兰说完,很安闲地把两手交叉在胸前,等候太太的回答。
方太太沉吟有顷,点头答应了。
从那晚起,方罗兰把书房布置成了完全的卧室。他暂时不把陆梅丽作为太太看待;而已经双方同意的方、陆离婚也暂不对外宣布。
假如男子的心非得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不可,那么从此以后极短时期内方罗兰之更多往孙舞阳处,自是理之必然。但是他的更多去,亦不过是走顺了脚,等于物理学上所谓既动之物必渐次增加速率而已。他还是并没决定把孙舞阳来代替了陆梅丽,或是有这意识。只有一次,他几乎违反了本心似的有这意识的一瞥。这是“五七”纪念会后的事。
五月是中国历史上纪念最多的一个月;从“五一”起“五四”“五五”“五七”“五九”这一连串的纪念日,把一个自从“解放”婢妾后又沉静得像死一般的县城,点缀得非常热闹,许多激烈的论调,都在那些纪念会中倾吐;自然是胡国光的议论最激烈最彻底。一个月前,他还是新发见的革命家,此时则已成了老牌;决没有人会把反革命,不革命,或劣绅等字样,和胡国光三字联想在一处了。多事的五月的许多纪念,又把胡国光抬得高些;他俨然是激烈派要人,全县的要人了。方罗兰早有软弱,主意活动的批评,现在却也坚决彻底起来了;只看他在“五七”纪念会中的演说便可知道。
那时,方罗兰从热烈的鼓掌声中退下来,满心愉快。他一面揩汗,一面在人堆里望外挤,看见小学生的队伍中卓然立着孙舞阳。她右手扬起那写着口号的小纸旗,遮避阳光,凝神瞧着演说台。绸单衫的肥短的袖管,直褪落到肩头,似乎腋下的茸毛,也隐约可见。
方罗兰到了她面前,她还没觉得。
“舞阳,你不上去演说么?”
方罗兰问。他在她旁边站定,挥着手里的草帽代替扇子。天气委实太热了,孙舞阳的额角也有一层汗光,而且两颊红得异常可爱。她猛回过头来,见是方罗兰,就笑着说:
“我见你下台来,在人堆里一晃就不见了。不料你就在面前。今天我们公举刘小姐演说,我不上去了。可恨的太阳光,太热;你看,我站在这里,还是一身汗。”
方罗兰掏出手巾来再擦脸上的汗,嘘了口气,说:
“这里人多,热的难受。近处有一个张公祠,很幽静,我们去凉一凉罢。”
孙舞阳向四面望了望,点着头,同意了方罗兰的提议。
因为有十分钟的急走,他们到了张公祠,坐在小池边以后,孙舞阳反是一头大汗了。她一面揩汗,一面称赞这地方。大柏树挡住了太阳光,吹来的风也就颇有凉意。丁香和蔷薇的色香,三三两两的鸟语,都使得这寂寞的废祠,流荡着活气。池水已经很浅了,绿萍和细藻,依然遮满了水面。孙舞阳背靠柏树坐着,领受凉风的抚摩,杂乱地和方罗兰谈着各方面的事。
“你知道解放妇女保管所里的干事,钱素贞,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谈到县里的妇女运动时,孙舞阳忽然这么问。
“不知道。记得还是你们推荐的。”
“是的。当时是朱民生来运动的,我们没有相当的人,就推荐了。现在知道她是陆慕游的爱人,据刘小姐说,这钱素贞简直一个字也不认识。”
“朱民生为什么介绍她!”
“大概也是受陆慕游的央求;朱民生本来是个胡涂虫!奇怪的是陆慕游会有这么一个爱人。”
“恋爱,本来是难以索解的事。”
孙舞阳笑了。她把两手交叉了挽在脑后,上半身微向后仰,格格地笑着说:
“虽然是这么说,两人相差太远就不会发生爱情;那只是性欲的冲动。”
方罗兰凝眸不答。孙舞阳的娇憨的姿态和亲昵的话语,摄住了他的眼光和心神了。他自己的心也像跳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