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秋柳忽然锐声叫起来。仲昭的话，她有一半听去，却都混失在她自己的杂的思想里，只有那最后一句清清楚楚在她脑上划了痕迹，就从她嘴里很有力地反了来。而这尖音，也刺醒了她自己。她偷偷地疾电似的向仲昭望了一，看见他的惊讶的神气，就笑着掩饰：

我很想去看他。”

在低默想片刻以后，仲昭轻声地问。

仲昭搜索一句话来了；章秋柳的意外的沉默，很使他得不安。

“龙飞，你这小真坏！”

“我们明天不睬他！”龙飞倚在章秋柳背后的树上

章秋柳机械地回答，仍旧惘惘然望着天空。一片云移开，太光从树叶间洒下去，斑斓地落在章秋柳的脸上。她从那些光线里看来，有张曼青的沉郁的睛和史循的蓬蓬的胡。

仲昭说到最后一句，伸了个懒腰，沿着章秋柳的波，也望望天空，似乎要搜寻她那样专心凝视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除了半遮半掩的光和几片白云，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章秋柳淡淡地不承认似的一笑，可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一拨，她猛然得了个新奇的念：竟去接近这个史循好不好呢？如果把这位固执的悲观怀疑派本改造过来，岂不是痛快的事？

“哦，哦，号标语…真是怪事呢！”

他们俩意义不同地各自笑着，猛然有第三个笑声从树背后来。仲昭和章秋柳都吓了一，同时回过去，两个人形从他们背后伸来。仲昭不禁脸上烘烘了，因为其中的一个正是他刚才议论着的徐材。

章秋柳带笑喊着，扭转，打落了从后面罩到她前的一双手。

“你们真会寻快活！”

章秋柳很严肃地一下。

“秋柳，你看是不是，史循是恋着你呢？”

“秋柳，你不要介意。我不过说笑话，究竟史循住在哪里？

“可不是怪事？这世界原来充满了怪事呢！”

几只小鸟在树上啾啾地叫，拍拍地搧着翎。

“史循说他曾经恋过像你一样的女么？”

仲昭看见章秋柳默然思，以为她是生气，便转变了谈话的方向。

仲昭望着天空，又对章秋柳看了一，忽然笑起来，很快地说：

“老王，你想，该不该生气？老曹太专权，简直是独裁！”

“听说徐材近来生活困难，是不是？”

“也不知什么缘故，他是特别窘。”

仲昭忍不住放声笑了。章秋柳心里一震，但这笑声却替她的纷的思想开辟一条新路。她想：我理应有完全的自主权，对于我的；我应该有要如何便如何的自由；曼青怎样，可以不问，反正我的行动并不损害了他，也并不损害了谁。似乎是赞许自己这个思想似的，章秋柳也声笑了。

徐材轻轻地咕噜了一声，就把掷在仲昭坐的木长椅的一端。他的暗的脸，加重了仲昭的忸怩不安。他抱歉似的注视徐材的面孔，考虑着如何加以解释；可是徐材倒先发言了：

“我替他想过法，”仲昭鼓起兴致接着说“介绍他到几地方投稿。可是，不知怎么一回事，他的文章说来说去是那几句话，颠颠倒倒只有十几个标语和号。人家都退回了原稿。秋柳，你看是不是，政治工作把老徐的脑坏了，他只会应制式的宣传大纲，告民众，这一类的文章了，好像他就让这么一束号和标语盘踞在脑袋里，把其余的思想学理都赶得净净了。真是怪事呢！”

摇曳森的空气。

章秋柳随回答了史循的住址，又不作声了；她的波注在地上，似乎想要数清地上的沙粒究竟有多少。刚才的那个新奇的思想完全将她包围了。她想：这不是自己史循，简直是想玩他，至少也是欺骗他，是不是应该的？第一次她回答自己：不应该！但一转念，又来了个假定；假定自己果然可以填补史循从前的缺憾，假定自己的欺骗行为确可以使史循得到暂时的欣，或竟是他的短促残余生活中莫大的安，难也还是不应该的么？“欺骗是可以的，只要不损害别人！”一个声音在章秋柳的心里决地说。她替自己的幻念找得了德的据了。然而张曼青的面容突然在她前一闪。“也许张曼青却因此而痛苦呢！”她回忆最近几天内曼青的态度，想推测曼青是不是会“因此而痛苦”她并不是对于曼青负有“不应使他痛苦”的责任，她只是好奇地推测着。但是没有结论。最近曼青的神情很古怪，时常追随在她左右，时常像是在找机会想吐几句重要的话，而究竟也不过泛泛地无聊地谈一会而已；他对于章秋柳是日见其畏怯而且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