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就马上走向野海或大漠去了。看吧,她平日看到一个毫无伤害人的意思与能力的绿虫,都把小脸吓得发青,可是空袭解除后,她会穿上男人衣服(什么样子)去加入救护队,弄得混身象小泥猪似的才回来吃饭!奇怪!平日,邻居若是有打架的,都足以使她藏在屋里,半天不敢出来;出来以后还必定闹点头疼。现在城里城外都是军队,看她,不但不躲起来,反倒给士兵们去送茶水与鞋袜!平日,有亲戚来看她,她都有时候故意的不见;现在,任何一个生人,不管是士兵,还是难民,仿佛都是她的熟朋友!
关于她的婚事,就更不能提!当丁一山在文城的时候,两个人几乎老在一块,使王举人看着都觉得脸上应当发烧。及至一山去从军,王举人以为大难又临了头,她一定天天和爸爸发脾气,不说她想念一山,而说爸爸一切都不对。奇怪,她并不发脾气;反之,她倒欢迎喜喜的告诉爸爸:一山要是作了军官,回来与她结婚,够多么体面呢!王举人看不出体面在哪里,她便引电影为证,说外国的女郎都喜欢军人。王举人心里说:“幸而文城不常演电影!要不然,她还许去嫁个洋人呢!什么话!”
“梦莲!”王举人悲痛的说:“怎么办呢?”
“什么怎样办?”她又换上了男装,小手插在裤袋里,仰着脸,似笑非笑的问。
“唉!”王举人长叹了一声,不愿说下去。他觉得女儿离他有十万八千里。不用跟她多费话吧。他的痛苦与忧虑简直不是他的那个心所能容纳的,因为他的心才有一颗干黄豆那么大。
女儿既不能给他分忧解愁,他切盼有个人——或者哪怕是一条狗呢——来和他谈一谈,给他出个妥当的主意,保全他的老命,家产,和——唉,没办法!——他的女儿!
他很羡慕老郑。老郑一看到松林里来了军队,便把媳妇——一张八仙桌,腿儿朝上,上面盖了一大块蓝布,便算作花轿——接过门来。这样,媳妇的娘家放了心,而老郑也觉得对得起祖宗与儿子。
老郑对得起儿子,王举人可是对自己的女儿毫无办法!老郑拿来五十块现洋,交给王举人,请举人公给他保存,作他的“棺材本儿”
“你教我给你存钱,我的钱教谁给存着呢?”王举人的小黑眼珠上顶着两小颗泪!
这,把老郑问住了。他本来想把钱埋在松林里,可是松林里有兵。又想把钱缝在腰带里,身不离货,货不离身;可是,假若日本兵来到,把他打死,岂不连钱带命一齐丢掉?
想来想去,他决定把“棺材本儿”交给举人公去。在他心中,他觉得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总不会轮到举人公身上的。举人公不是凡人,他必有神灵保佑着。再说,即使举人公的命不象他——老郑——所想的那么结实,不是还有莲姑娘吗?莲姑娘住在哪里,哪里就一定平安无事,象“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那样。莲姑娘若是有什么失闪不幸,世界就必同归于尽,一点含忽也没有,同归于尽!举人公不接受那份“棺材本儿”!老郑的心里,打了个冷战!
“举人公!难道日本人打进城来,就真的鸡犬不留吗?”老郑揉了揉迎风流泪的眼,急切的等着足以使他获得安慰的问答。他切盼举人公摇摇头。可是,举人公竟点了点头。
“鸡犬不留?”老郑的牙又嚼着一粒无形的米。举人公又点了点头。
“好!”老郑握紧了拳头。“好!”用拳捶了磕膝一下。“怎么啦?老郑!”举人公低着眼皮问,显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打就是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打就是了!”老郑脸上的皱纹,这时节,都象是一根根铁丝织成的了!
“打谁?”举人公问。
“谁无缘无故的来祸害我,我就打谁!谁来‘鸡犬不留’,我就教他‘死无葬身之地’!”老郑很恰当的用了两句成语,眼睛忽然一明,看举人好象比平日短小了一些。
举人公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本想和老郑谈谈心,谁知老郑也和梦莲是一路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