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的空气,绿荫荫的树木,他可以随意地浪费它们,他可以随意地谈论未来,等待未来。然而对于陈真却不是这样,陈真是随时都会失掉这一切的。陈真没有未来,所以不得不贪图现在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顾在这清静的马路上走着,但是各人的心情都在很快地变换。陈真忽然抬起头望天空,他向着无云的蓝天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们正走到十字路口,头上没有树叶遮住月光。也没有车辆阻碍他们,月光射在陈真的脸上好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脸。他不忍把脸掉开。他喃喃地赞美道:"好美丽的月夜。月光真可爱,尤其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他又埋下头对吴仁民说:"你不要就回去吧,我们在马路上多走一会儿不好吗?这样好的月夜,我恐怕再没有几个了,"他这样说,因为他们快走到了吴仁民的住处。
"你为什么说这种令人丧气的话?你也许会再活几十年也未可知,"吴仁民痛苦地说。"好,陪你多走走是可以的,而且我比你更容易感到寂寞,我更害怕回到家里…自从瑶珠死了以后,我常常感到寂寞。我的家就等于坟墓。我要的是活动,温暖。家里却只有死亡。前些时候我还有工会里的工作来消耗我的精力和时间。我还可以忘掉寂寞,现在我却不能不记起瑶珠来了。"瑶珠是吴仁民的妻子,在一年前害胃病死掉的。
陈真没有答话,只顾仰头看月亮,心里依旧被痛苦的思想折磨着。吴仁民突然用另一种声音问他道:"你还记得玉雯吗?"
"玉雯?"陈真惊讶地说,"你还记得起她?我早把她忘掉了。"
"但是——"吴仁民迟疑地说,他正在打开回忆的门。
"但是——什么?我知道你还想她,"陈真嗤笑地打岔说。
他的举动确实使人不大容易了解。他方才还极力忍住眼泪,现在却好像忘了一切似地反倒来嗤笑吴仁民了。"你总是在想女人。人说有了妻子的人,就好像抽大烟上了瘾,一天不抽就活不下去。你失掉了瑶珠,现在又在想玉雯了。你看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却依然活得很好。我不像你们那样,见了女人就好像苍蝇见了蜜糖一样,马上钉在上面不肯离开。那种样子真叫人看不惯。秦蕴玉之所以成为玩弄男人的女人,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不争气的男人的缘故。你们见一个女人就去追她,包围她,或者只见了一两面就写情书给她,请她看电影,上餐馆…""你的话真刻毒,不过跟我不相干,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
你只可以骂倒周如水,但可惜他现在又不在这里,"吴仁民红着脸带笑地插嘴分辩道,他又把回忆的门关上了。
"你为什么专门骂如水呢?你不见得就比他好多少。几个月以前你不是有过这样的一回事吗:你读到报纸上一个少女征求伴侣的通信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寄去?我当时劝你不要多事,你不肯听我的话,一定要寄信去。难道你就忘记了?"
陈真嘲笑着。
"那是如水怂恿我干的,"吴仁民分辩说,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他最怕人提起这件事情,因为他照那个女人的通信处寄了挂号信去,原信固然没有退回,但回信也终于没有来,后来他从别处打听到那是一个男人假冒的。他显然是被人欺骗了,也许那个人会拿他的信做开玩笑的材料。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别人在他的面前提起来,他就会马上红脸。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陈真自然是一个,周如水也是一个,此外还有两三个人。周如水却常常拿这件事做抵挡他的嘲骂的武器,他因此有点不高兴周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