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你真是一个活的气象表了。"吴仁民大声笑，过后又改变了声调问："你没有找医生看过吗？"

"八卦丹，那是的药，吃多了将来会把你活活地烧死，"吴仁民说。

"她去了，不会再来了。"吴仁民迷惘似地说。

"你的肚痛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吴仁民大声问。

"收拾起你那些腐败的学理论吧。你是一个新学家。"

志元还没有开，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吴仁民抓住了。吴仁民狂地说："不要向我说什么严肃的话，什么德的理论。

"我年轻时候不知保养。有一次患重病几乎死去。后来病好，近两三年来就得了这个病，只要天气一变，我的肚就会痛。只要天气一变，不是由冷变，由变冷，我的肚一定先痛起来。有时候痛得很久，要买八卦丹来吃才可以暂时止痛。"

"不要谈这些事了，我们还是谈女人吧，"吴仁民狂地说。

"不错，毁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吴仁民情地说。

"什么幻影？你醉了。"志元温和地说。"仁民，我说你不应该常常吃酒。你吃了酒又会误事。蔡维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会写了。你不是答应他明天有吗？你看，你又要失信了。"

给别人吗？"吴仁民猝然这样反问。"老实说，在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他主义者。李剑虹只是一个斯多噶派，而张小川呢，你听他今天在席上说了些什么话。他好像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记了从前抛弃学生生活到印刷工厂学习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国贩了洋八回来了。你们天天说办刊，印全集，埋读书。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书本的影响罢。我说现在还需要一个秦始皇来把全世界的书烧个净，免得再毒害青年。"他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过了一刻他又改变了语调，糊地自语："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背影，凄哀的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不能够，不是她。那么是谁呢？面貌这样熟。…不，不能够是她。她不会到这里来。"

"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机会呢？我已经找了这许多年了。"

志元望着吴仁民，心里非常痛苦。他说不他究竟是不是同情这个朋友。但是他忍不住问自己："难仁民就这样被情摧残下去吗？难这个人就这样完了吗？"他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吴仁民走着。他的肚忽然隐隐地痛起来。

吴仁民还要说话，但这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住。志元走在

"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在一刹那间，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没有，也没有恨——那个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说到这里又抬起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领略那境地的丽。忽然他埋下改变了语调说："但是零碎的死，慢的自杀，那太难堪了。"

"女人，为什么要谈女人？有了女人，只会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说女人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最心的拥护者。"

"我诅咒一切的学家。"吴仁民烦躁地叫起来。"你以为人只是一架机吗？"

志元绝望地说。"这许多年是完全白费掉的。我所到的只是自己的一天比一天衰弱。现在说文字宣传连几全集也没有印来。别人说我没有事能力，我承认。但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呢，他们又不肯。"

"文章？我心里这样寂寞，你还要提起文章？"吴仁民十分激动地说。"志元，告诉我，我真像他们批评的那样，没有希望吗？…啊，不要提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她呢？…志元，你告诉我。"

"她，她是谁？"志元惊奇地问。

"自杀，"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他的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肚痛是他的一个致命伤。这证明他的已经残废，不能够经历艰苦的、大的斗争了。他似地说："我的肚又痛了，天气就要变了。恐怕不久就会下雨。我们快些走吧。"

"那个幻影，那个丽的幻影，"吴仁民留恋地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发。

"看是看过的，"志元苦恼地说。"医生说这病是没法医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厉害了，找一个医生打了几针，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发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价钱还不贵。"

我不要听。我是个无德的人…我所说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说过玉雯的事情吗？…是的，是玉雯，"说到这里他就闭了不再作声了。只是那只手还在志元的手臂上面战抖。

"她，她不会再来了，"吴仁民着说。这时候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迎面走来，很快地就过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跟鞋的声音。这是两个俄国人。接着一阵风把路旁的梧桐树叶得响。天空中嵌着星的网，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你指的是哪个？"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烧死吗？"志元把眉一皱现苦恼的样说。"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毁掉自己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