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知秀莲挑的这个段是最难唱的，他的活没错，心里很兴。秀莲一唱完，他长了一气，整了整衣衫，跟着她下了场。

直到她跑下场门的帘里，才响起一阵掌声。坐在前排的听众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掌声来自两厢的熟座儿。虽然她的嗓门还，他们还是鼓了掌，他们知，这么年青的姑娘唱这么复杂的段，是很不简单的。

大鼓、云板、三弦齐响，得人发昏，可是听众都聚会神，好象早已习惯了这声响。

琴珠很快就觉了她的成功，于是就给自己的那号买卖拉起生意来。她先对某一个人了一阵媚，然后转过去又找第二个人。对两个人都使了个，珠从棕到黑，从黑到棕变化了好一会儿。第一个段唱完，她宣布要“献演”一个特别节目：《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听众都乐了，来了个满堂彩。

，却使劲憋着，不让笑来。

桌围又换了一副。这回绣的是一只鹤和两只鹿，还用五彩丝线绣了两个大字：琴珠。听众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会好一儿。

自始至终，秀莲唱得很拘谨，好象并不想取悦听众。可是一到难唱的关，她满行。她不象有的角儿，一遇到复杂多变的拖腔，就虎带过。她唱得越来越快，但她态度从容，一副活泼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着，充满了情。唱到最后，她来了一个腔，猛然间刹住了鼓板，结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和鼓板轻轻地放到鼓上，一鞠躬，小辫上的缎带，差不多碰到了鼓面。然后她转过去，慢慢走向下场门。快到门就跑起来，象个女学生急着想放学一样。

她的嗓门很尖，很响，后音有嘶哑。她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喊，不是唱，毫无低回婉转之。谁也不理

小刘先场。这回他定弦的时候，把弦拨得分外响。他给秀莲傍角儿的时候，想的是别错，到了这会儿，他想卖一下才情了。定好了弦，他心急地等着琴珠上场。两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场门的帘。

秀莲铺场②的时候，声音很小。坐在两厢那些内行的熟座儿，背冲着戏台，本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她唱完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回过来，看看是谁在唱这个难对付的段。她的声音不，可是，唱腔是没的可褒贬的。她一气唱完了长长的第一句，象是吐了一串珠，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圆，那么实在，那么光：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个不大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您看这位姑娘，蔫呆呆得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楞楞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手儿托着她的腮帮。

她是个个儿，加上今晚上又穿上了跟鞋，得卷卷的发，地堆在上，看着象个大的穿着中国旗袍的洋女人。她的脸涂抹描画得很仔细，上箍着一件大红旗袍。她的耳朵、手指和手腕上，都着从她妈那儿借来的假宝石首饰，俗不可耐的闪闪发光。

大鼓和弦一下都打住了。秀莲笑了笑，朝下望着听众。她腼腆地轻声说，要“伺候诸位”一段《大西厢》，接着就起劲地敲起鼓来。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审刺汤》。①《大西厢》是大鼓书里最难唱的段。只有三、四位名角儿敢唱它。崔莺莺差红娘去召唤张生的恋故事，尽人皆知。可是，大段的鼓词和复杂的唱腔，往往吓得人不敢唱它。它的词儿都是北京土话来押韵的。要是北京话地，齿又伶俐，吐字行腔就能清晰、活泼，象荷叶上的珠一样。可是，要是唱的人没有这一门嘴上的功夫，那就八成儿非砸不可。

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她的鼓敲得很响，荒腔走板，合不上弦。小刘使全的劲儿拨着三弦。为了使手指用得上劲，他略往后仰，因为用力太过，使劲咬着下嘴。

舞台是个古怪的地方，它能叫丑女人显得漂亮。琴珠长相平常，可是技艺和矫造作，使得她的一切都显得五光十，闪闪发亮。她的外地派和怪里怪气，使她一场就博得个迎彩。

琴珠终于从帘后面走了来。她低着，很快地走到鼓架跟前，好象她忙着要快把段唱完，好去别的更要的事儿。

有的听众站了起来，好象要走的样，他们觉着失望，因为秀莲唱的时候，正也没瞧他们一，更糟的是，他们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