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末了，宝庆觉着他跟唐家再也合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心都给磨碎了。

“还不是在床上，”四尖着嗓门说“他就离不开那张床。”

他好受了一。起码他已经知了他的损失究竟有多大。这下他可以对这个挨炸的城市客观地看上一了。是不是能写段鼓词，《炸不垮的城市——重庆》。这完全是事实，一定会轰动。

秀莲睁大了睛望着他：“您不乐意再说书啦？”“我乐意自己唱唱，我是说…”他心烦意说不下去了。“唉，作了艺就不能不跟别的艺人一样。我是说，沾上他们的坏习气。”

唐家也都没事。看见他，唐四爷里涌了泪。“我的老朋友，我们都以为您给炸死了。”他哽咽着说。

秀莲没懂他的心事。“我喜这儿，我乐意老住在这儿。”她说。“我乐意住在个地方。这比老搬家多了。”她伸了细长的圆胳膊。“您看那边的山多好看。一年四季常青，那么绿，那么。我们要是也能那样，该多好！”宝庆微笑了。他喜听秀莲说话。她说起这样的事来，好象打开了他心灵上的窗。他明白了，她不是那喜到狼的人。她不是天生作艺的。

“废话？好哇！”四怒气冲冲地说。她还是一个劲地追问，为什么宝庆不来看他们。

宝庆对他们说，他想在南温泉重起炉灶另开张。他告诉他们，那镇很小，就是能挣钱，也不过刚能糊。两家人凑起来，挣的钱准保能填饱肚。到雾季再回重庆。他已经合计好了，就是三个角儿：琴珠、秀莲和他自己。四又要唠叨。宝庆赶忙说“我先把话说在里。全靠碰运气。没准儿一天的嚼谷也混不上。要是混不来，别赖我。下就这德，我或许不该要你们跟我去。”唐四爷不等他老婆过气来，忙说“您是我们的福星，好兄弟，您说了算。”

四掉了秤。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条条发灰的松。不过她的脾气一也没改。“您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她嘟囔着说“就我们一家在这儿，真差死了。”“我这不来了吗，”宝庆说“当初来不了，火给挡住了。”

百病。他心里盘算着：“换个屋，再买上些新盖碗，要好的，就又能开张了。桌椅还都没有坏。”他隔街冲对面那一片叫人痛心的瓦砾看去。他总还算走运。不过就是那些铺，也还可以重建。等雾季一来，铺又可以开张，生意又会兴隆起来。

他担心的是秀莲。他老问她想不想搬家，称不称心。他总问，叫她起了疑。有一天，他又问起来，她冲着他说：“吗老问我，怎么了？”

宝庆问小刘上哪儿去了。谁也不答碴儿。他怕小琴师已经给炸死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的疑惧。最后，还是唐四爷开了“真是个懒，不肯去防空，等到炸弹往下掉了，还躺在床上…完了又不要命地跑。”“那阵儿响动呀，真邪乎，”四打岔说“炸弹往下落的声音就跟鬼叫似的。”

“是这么回事，炸弹一往下掉，他就使劲跑，”唐四爷还往下说“也不瞅脚底下，脚踩空了，一栽到楼底下，磕了脑袋。上起拳大个包，真是蠢得要命。”“他在哪儿呢？”宝庆问，放了心。

他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唐家住的那一带走去。他们住的旅馆还在。这旅馆坐落在一堵墙的后面，这堵墙遮住了室内的光，但却挡住了火势，救了这家旅馆。所有别的房全烧毁了。这家旅馆看起来象一件破烂衣服上完好的扣。

“是这么回事，”他鼓起勇气说“你和我祖辈都不是卖艺的，我有时候想洗手不了。我们这个，不一定那么合适。”

他把唐家带到了镇上，他们都很激，——不过没维持多久。他们又怨天尤人起来：镇太小，琴珠唱书的茶馆不称心；她挣的钱太少，住的地方象猪圈。他们不厌其烦地对宝庆叫冤叫苦，这都是他的不是。

四说：“上哪儿去睡觉都成，哪怕睡猪圈呢，也比呆在这儿。”

南温泉实在太小了，养不活一个齐齐全全的曲艺班。宝庆拿定了主意，兵荒的，夏天还是就呆在这儿好，等冬天再回重庆去挣钱。他已经盘算好怎么拾掇安置他的书场。

“好姑娘。”他暗自说。又想到了今后，他得为她存上一笔钱；还得办个艺校。他要传授一代艺人来。他和秀莲绝不能沾染上艺人的习气。

他朝着公共汽车站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书场里还有一些贵重东西。他一定要回去看一看。可以带一些到南温泉去。一转念，他又笑起自己来了。这就象用筛装粮，装得越多，漏得也越多。他继续走他的路。

宝庆瞪大了睛，骨悚然。可怜的小刘，他的把兄弟，他的宝贝琴师！

琴珠打卧室里走了来。她脸发白，带着病样。发在脸前披散着，睛起了黑圈。“甭听我妈的废话，”她对宝庆说“带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