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每一个水车面前,她仍然听到一句两句话。
阿丽思心想:成天这样喊口号,喊到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不如哑了口倒省事多了。这种想头当然是一种极愚的想头,理由是她以为水车自己想喊或愿意喊。其实每一个水车能说一句两句话,也全是人的意思。各个的水车,相离得是如此远,让它们成排站到河岸旁,在很好的天气的夜里,没有太阳,没有月,头上蓝蓝的天空只是一些星,风在水面树林中微微吹着,在这样情形下的水车们,各个象做梦一样的哼唱着,用一种单纯的口号来调节自己的工作,管领水车的人便不愁一切泰然的同家中娘子上床睡觉,因此世界上就有了生儿育女穿衣吃饭等等,这哪里是阿丽思所懂的事!
说阿丽思懂到水车,不如说阿丽思懂到三月莓为恰当。这是实在情形的。在这一段路程上,阿丽思已把三月莓颜色与味道的关系了然在心,随手采来路旁的莓,不必进口便可以知道这一粒莓的甜酸了。这学问使她满意处是,她算定到这个地方来与人打赌的事不知有几多,设或遇到赌得是同螃蟹所赌的东道一样,那么在输赢上被欺骗一类事倒不会有了。
关于三月莓,究竟以何种颜色为好吃,以何种形式为好吃,以至于何种地方成长的味道浓厚好吃,这些知识不能在此多说了。有人要急于明白这个,可以去询问傩喜先生借看阿丽思小姐第二次给他的信,那信上曾写得明明白白的。这里且说吃了一肚三月莓,时时打着酸嗝的阿丽思小姐,坐到岸旁听那两个水车谈话的事。
水车是一新一旧。那上了年纪一点的水车,声音已嘶了,身体有些地方颜色是灰的,有地方又缠上水藻,呈绿色。阿丽思一见这东西,便想起在北京时所见到的送丧事执事前面戴红帽子打旗的老人,那老人就是这么样子。还有走动的步法,老人是那么徐缓,象走一步应花一分钟,这水车却也得到了这脾气。它慢慢的转,低低的唱,正象一个在时光的葬送仪式前面引路的人。在世界上不拘某一块地方,时光的糟蹋是一件必然的事,把全世界每一段小地方,全安置这样一个水车,另外加上一群无告者,被虐待者,老弱人畜的呻吟号哭,于是每一个新的日子吞噬了每一个过去日子。用着这样壮观的一切,为时光埋葬的点缀物,真似乎是一种空气样的需要!
至于新的水车,那象一切新的东西一样,所代表的是充满了精力,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世界欢喜,与初入世的夸张——总而言之它是快活的。工作也苦不了它。镇天镇夜的转,再快也不至于厌倦或头晕。它的声音只是赞美自己的存在,与世界的奇怪,别的可不知。它从自己结实的身体上,洪大的声音上,以及吃水的能力上,全以为比其他水车强。在同类中比较着生活与天赋,既全然高出一等,再不能给它满意,那就难说,简直可以说它不是水车了。然而这水车自己承认是水车的,所以它在各方面全极健康;观念的健康便是使它高兴生活下去的理由,如一切人与畜。
把这样两个性格不同的水车放在一块,自然而然它们每天有话可谈了。所谈不拘方向,各样全可以。每一个意思恰恰都有两面:新水车代表了光明同勇敢,与光明勇敢相反的却为它同伴所有。因为新水车要明白一切,就时时刻刻与老前辈讨论。
阿丽思小姐来到这两个水车面前五丈远近时,它们是正在说到各自对于生存的态度。
那旧水车说“我一切是厌倦了。我看过的日头同月亮,算不清。我经过风霜雨雪次数太多。我工作到这样年纪,所得的只是全身骨架松动清痛,正象在不论某一种天气下都可以死去。我想我应当离开这个奇怪的世界了,责任也应当卸了。我纵不能学人的口吻说‘恨它’,可是我的确厌倦它了。”
“老前辈,”那新水车这样称呼旧水车,态度十分恭敬。它觉得这恭敬用到一个比自己经验多阅历多的水车面前不为过分。它接着说:“我倒不十分了解厌倦这两个字的意义呢。”
“不懂这个,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客气。这个,你不能十分了解,也不必十分了解。若是你自己有一本五十个篇幅(它意思是说活五十年)的人生字典,你就可以在你生活经验的字典上翻出厌倦两个字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