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画展览会。他们展览作品，默去参观。瑞宣兄，你晓得我的丈自己也会画？"

舐了舐嘴，野求准备往外倾泻他的话："是的！是的！我也是那样！有两位画画儿的朋友都对我说，他们看见了他。""在哪儿？"

瑞宣不敢笑，也不敢声，而只同情的严肃的了。"外婆有一钱，"长顺低声的，呜囔着鼻说："都是法币。她老人家不肯放账吃利，也不肯放在邮政局去。她自己拿着。只有钱在她自己手里，她才放心！"

野求的上穿得相当的整齐，可是脸比瑞宣所记得的更绿了。到屋里坐下，他就定上了珠，薄嘴并得的。几次他要说话，几次都把嘴刚张开就又闭。瑞宣注意到，当野求伸手拿茶碗的时候，他的手是微颤着的。

瑞宣惨笑了一下。"咱们都是一路货！"

"这可就坏了事！"长顺用袖抹了一下鼻。"前几个月，日本人不是贴告示，教咱们把法币都换成新票吗？我看见告示，就告诉了外婆。外婆好象没有听见。"

"什么？"长顺不明白瑞宣的意思。

"可是，他并不是去看画！他们告诉我，默慢条斯理的在展览室绕了一圈，而后很客气的把他们叫来。他问他们：你们画这些翎，卉，和烟云山，为了什么呢？你们画这些，是为消遣吗？当你们的

"对！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想着！"长顺把鼻上的汗都去，立了起来。立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放低："祁先生，你不耻笑我不敢走吧？"

长顺走后，外边落起小雨来。听着雨声，瑞宣一夜没有睡熟。

"老人们当然不信任鬼票儿！"

"对！我也那么想，所以就没再她换。我还想，大概外婆手里有钱也不会很多，换不换的也许没多大关系。后来，换钱的风声越来越了，我才又问了一声。外婆告诉我：昨天她在门外买了一个乡下人的五斤小米，那个人低声的说，他要法币。外婆的法币就更不肯手啦。前两天，白巡长来巡逻，站在门，和外婆瞎扯，外婆才知换票的日期已经过了，再法币就圈禁一年。外婆哭了一夜。她一共有一千元啊，都是一元的单张，新的，通银行的！她有一千！可是她一元也没有了！丢了钱，她敢骂日本鬼了，她声声要去和小鬼拚命！外婆这么一来，我可就走不了啦。那钱是外婆的全份儿财产，也是她的棺材本儿。丢了那钱，我们娘儿俩的三顿饭上成问题！你看怎么办呢？我不能再说走，我要一走，外婆非上吊不可！我得设法养活外婆，她把我拉扯这么大，这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祁先生？"长顺的角有两颗很亮的泪珠，鼻上着汗，搓着手等瑞宣回答。瑞宣立了起来，在屋中慢慢的走。在长顺的一片话里，他看见了自己。家和孝把他，和长顺，拴在了小羊圈。国家在呼唤他们，可是他们只能装聋。他准知，年轻人不走，并救不活老人，或者还得与老人们同归于尽。可是，他没有跺脚一走的狠心，也不能劝长顺狠心的走，而教他的外婆上吊。他长叹了一声，而后对长顺说："把那一千元给熟识的山东人或山西人，他们带走，带到没有沦陷的地方，一元还是一元。当然，他们不能一元当一元的换给你，可是吃亏，总比都白扔了好。""对！对！"长顺已不再低着，而把盯住瑞宣的脸，好象瑞宣的每一句话都是福音似的。"我认识天福斋的杨掌柜，他是山东人！行！他一定能帮这忙！祁先生，我去什么好呢？"

长顺的事还没能在瑞宣心里消逝，陈野求忽然的来看他。

"近来还好吧？"瑞宣想慢慢的往外引野求的话。野求的开始转动，微笑了一下："这年月，不死就算平安！"说完，他又不声了。他仿佛是很愿用他的聪明，说几句漂亮的话，可是心中的惭愧与不安又不允许他随便的说。他只好楞起来。楞了半天，他好象费了很大的力量似的，把使他心中羞愧与不安的话提来："瑞宣兄！你近来看见默没有？"理说，他比瑞宣长一辈，可是他向来谦逊，所以客气的叫"瑞宣兄"。"有好几位朋友看见了他，我自己可没有遇见过；我到去找他，找不到！"

长顺看瑞宣明白老人们的心理，话来得更顺利了一些："我不知她老人家有多少钱，她永远没告诉过我。""对！老人家们的钱，没有第二个人知藏在哪里，和有多少。"

"老人们都是那样。"瑞宣说。

乘凉的。长顺，仍然满脸羞愧的，走来。瑞宣有心，不敢开门见山的问长顺什么，怕长顺难堪。长顺可是仿佛来说心腹话，没等瑞宣发问，就"招"了来："祁先生！"他的脸红起来，睛看着自己的鼻，语声更呜囔得厉害了。"我走不了！"

瑞宣想不起什么是长顺的合适的营业。"想一想再说吧，长顺！"

瑞宣了。

"没关系！"瑞宣不愿去解释。"咱们明天见！劝外婆别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