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门，一院黄烂泥。这是土崖凹去的一块。侧面的一孔窑已然坍塌，门窗都下了，只着，看得见里面塌下的般大的土块支着。正面的一孔窑还有完好的门窗，这是一间小学教室，从里边传孩们跟着老师拉长音调一齐朗读的声音：“上，sh？ng——上，学，xué——学。…”右侧面还有一孔完好的小窑。潘苟世知这是婷婷一个人夜宿的地方，婷婷的家在外村。雨中，崖上有个人正着草帽，利索地挥着铁锹拍填着泥土。他直起腰，正是宋安生。“李书记。”他在窑上招呼，一丝拘谨。

窑很暗，但很整齐。一个炕，一个灶，一个桌，几个瓮，四面上下都熏得黑糊糊的。炕上的墙裱糊着报纸。大多数焦黄不清了，仔细辨认可以看：有“横扫鬼蛇神”有“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有“反击右倾翻案风”；比较清楚的，有“抓纲治国”的，有“三中全会”的，真是个历史的橱窗。

“不——怕——。”

“怕刮风吗？”

“不——怕——。”

看来，县委书记是要抓这个典型对横岭峪开刀了。

这时，教室这孔窑的门忽然开了，哗地一盆泥泼过来，泼在李向南脚前，溅在他上，一个女失声喊：“哟，对不起。”她泼才发现院里立着一群人。当她看见李向南时，两个人都愣了。是林虹。她穿着白连衣裙，裙下摆卷到大上，在前面系了一个结，赤脚站在烂泥里，漉的发披下来，在颈后扎了一下，又缠绕着脖颈挽到前。

一个人不多么悲愤加、多么大彻大悟，照例还是像普通人一样平平常常地、喜怒哀乐地生活着，离不开实际环境。林虹这么远跑来画画，这样也需要避雨，这样卷起心的裙、脱下心的凉鞋，赤脚站在泥里，一盆一盆地泼，这样调地笑着，这和他上次见到的那个凄怆忧郁的林虹，简直很难统一起来。

“学——文——化——。”孩们用清脆的童音齐声答。

了老羊倌的家，又过了一两个塌了半截的窑，在一个院门站住了。

“同学们，我们上学什么？”

李向南眉峰陡地一耸，眉皱了。

骡在窑里埋石槽，噗噗地打着响鼻，嚼着草料，还不时很响地踏一下蹄，从门前过时，闻见烘的粪味。有两个是羊圈，关着木板门，雨天，羊圈着。听见人从外边过，里边一片咩咩的叫声和挤来拥去的动声，羊粪的臊腥气从门里刺鼻地扑来。老羊倌傅老顺弓着腰一脚一脚低地赶来，把羊圈旁的一个窑门推开，请县委书记参观参观他的家。狗站在主人脚边快活地摇着尾，显然为有这么多对主人友好的“上边来的人”到家里极其兴。李向南原没这计划，略犹豫了一下，和大家一起了窑。

潘苟世的血呼地一下涌上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怎么就一直没想到这个茬呢？

“不——怕—

看着李向南被她泼溅得一泥汤，林虹用手背掩嘴扑哧笑了，接着扫了人群一，很大方地回答：“我今天来画画，碰见下雨，在婷婷这儿躲躲。教室里漏，这不是，”她朝上抬了抬满是泥浆的脸盆“你们当领导的也不。”

“窑漏。”

“教室里黑怕不怕？”

“教室漏雨怕不怕？”

傅老顺自豪地拍了拍炕上的羊褥和窑满甸甸的粮囤，声大嗓地对县委书记说：“我一个人，啥都不缺。”潘苟世注意到了李向南刚才看墙上报纸时的目光，神经一张，转指着墙上裱糊的报纸对傅老顺大声训斥：“你怎么现在还贴着‘反击右倾翻案风’，不知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

李向南只是不以为然地摆了一下手：“要是政治事件，也是你公社书记的政治事件。”他转过对驼秘书说“光一人，你们多关心关心，买些画来，帮他把家贴一贴。”驼秘书扶了一下老镜，连忙答：“他只贴报纸，说报纸是‘正经东西’，‘不犯问题’。”李向南笑了：“‘不犯问题’？连‘政治事件’都快了。要贴报纸，给他找些新报纸来吧。”

“你什么呢？”李向南抬问。

李向南的脸变得沉了，他一指院门，瞥了潘苟世一，对大家说：“这就是我要大家参观的地方。”

“怕下雨吗？”

因为意外地遇到李向南，她的脸泛起红。

李向南顾不上多想，只是一闪念。去伸手推门的一刹那，他又停住了。听见里面一个绵细柔的声音，正在娓娓动听地和孩们讲话。

“不——怕——。”

“我们来就是要。”李向南蹙起眉说，就领着队伍往教室门走。林虹往旁边让了让，用调的目光看着李向南从面前走过。李向南不仅到了她的目光，而且瞥见窑外面窗台上放着一双致的白凉鞋，他心中涌起一个很清晰的思想。

“你怎么来这儿了？”李向南里闪过一丝笑意，矜持地问。一瞬间他到自己是两个李向南。作为县委书记的李向南和作为林虹同学的李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