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干部、同事、同学、上级、下级、朋友、亲戚、有过一次来往的记者、领导…),他总是一下就记住,从不忘却。在他头脑里,没有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古尚德明白:就连他过去交待历史问题时在前后几次用语上的细微矛盾,某一天某一时的时间交待上的细微出入,高良杰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这些,他就不能不在高良杰那目光下浑身发抖。
高良杰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人群的骚嚷在古尚德的颤抖中静落下去。好像一个猎人在欣赏一只被捕获后又企图反扑一下,但被轻轻一击就给打翻了投入笼子里的小野兽一样。他生出一种既从容又冷酷的心情。这种心情像钢一样冰冷,然而又柔和地充填满他的胸膛。古尚德是不堪一击的,他能被抓住的弱点太多。在高良杰眼里,人的强大固在于谨慎含蓄、不暴露自己,不露锋芒;而人的力量则在于清醒,在于尽可能地把一切人的全部弱点都看在眼里,抓在手里。多年来对自己的谨慎约束和对他人的清醒洞察,曾使得他的目光像是独自站在暗处看明处,那样从容冷峻。他有时几乎很难想象: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那样多的、不止一处的致命弱点,他们居然还那样粗心大意地、放心地活着。而他们相互冲突时,很少有人能简洁有效地一下击中对方的致命处,那在高良杰看来是最容易不过的。好像一个全身武装、保护周密的人,面对着赤身裸体、毫无保护的人群,他有一种极为冷峻的优越感。在政治上需要时,这种优越感就化为对他人的冷酷打击。
院子里的人群果然如他所料渐渐又静下来。
古尚德的恐惧证明了高良杰的权威。
高良杰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下,落到了一个八字胡的秃顶矮个老头身上。那是羊倌赵大楞。“楞大叔,你也准备分了家伙上山砍树去?”高良杰问他。撇开满院众人他不管,眼前这个人又是他现在能完全控制住的一个软包。
“啊,啊,不,不…”老头在人群中慌不迭地摇着头。
老羊倌过去在二战区被匪兵裹挟过几天,清理阶级队伍时,白天黑夜的政策攻心,逼得他差点上吊。后来查清了,没啥问题,高良杰出面给他解除了隔离。这个大字不识的倔犟老汉老泪横流,从此认准了高良杰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道(知道也不信)整个立案清查都是高良杰一步步具体布置的。
“楞大叔,今儿大队要动员大伙一起去抢修铁路,您能去不?”高良杰用对长辈的尊敬口吻商量地问道。他又避开满院人不问,面对着老羊倌提出了他对全体的动员。
“去去去。”赵大楞又是慌不迭连连点着头。
“你呢,庆明?”他含笑把目光移到赵大楞身旁一个清瘦的高个子青年身上。那是老羊倌的儿子,当过几天民办教师。
“去去,庆明他也去。”老羊倌在一旁紧着点头,用手推着儿子的胳膊。
“我去个屁。”儿子一甩父亲的手冲父亲吼道。
全场惊了。
“庆明,你怎么了?”高良杰问,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直对自己很恭顺。
“我怎么了?”年轻人气得下巴抖着,像是受了不堪忍受的侮辱“你别再来这一套了。“
“这是谁挑拨你了?”高良杰警觉而疑惑地问。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实青年哪儿来的这么大火。
“你别装糊涂了。”
“庆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良杰平和中透出严肃。
“你比谁都明白。”
“庆明子。”老羊倌在一旁急了,拽着儿子“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