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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调整和补充。一次次的充电和减压,这是我爸爸。
非常简单,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欧塞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站在罗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个念头袭来,自杀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罗丹了。世界在你到来前已规定好所有你必须崇拜的东西。没有选择。不崇拜你太孤立厂。你必须爱拉哈玛尼洛夫。爱肖洛霍夫。列维坦,毛泽东,国家,名誉,父母。护必须爱,不然不安全,现在我必须爱和崇拜罗丹、莫奈、米罗、夏卡尔。我不加选择地崇拜、爱,因为文明和进步就包涵绝大多数人吃力的跟随。在非常偏僻的美国小镇,你还能看见莫奈的复制品。虽然是被动的,毕竟也是崇拜的表态。轮不上你来怀疑的,你一生下来,贝多芬已经同喜玛拉雅山一样,把你笼罩在伟大的阴影中。自杀,你便跳出了这个安排。
已经给你规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杀是挪出这种惯性。
博物馆大门前那铜塑的工农兵是正面形象,还有王深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补入工农兵行列的“革命知识分子”
还有贺叔叔。
——我在想、从哪儿接下去。
对,火车。去祖母家的火车上。
我那时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七十五斤。十一岁的女孩,长得稍猛了些。
其实这个岁数的女孩都有一点儿厌世。倔强?她们总是有一头干燥的头发。
…像是没有足够的准备来讲这件事。
谢谢。
那我告诉你那之后的事吧:
火车在一个闷热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种甜蜜和不稳的情绪在这世界上。我什么也没表示,把头发编结好,看着贺叔叔笑一下,什么也没说。也许我说了一句:车为什么在夜里停那么久呢?
贺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紧他,别让拥挤的人群挤散。他温热的大手带着适度的潮湿搁在我肩上,挡开站台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体的生理气味,他也想替我挡开。就要出贵宾室了,他愣住,转脸对我说,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丢在火车上了。他往回走几步,又走回来,额头和脖子上顿时油亮起来,浅蓝衬衫的腋处一边出现一个月牙形的汗渍。唤过来一个女服务员,让她跑步去从火车上把那公文包截下来。服务员很快回来了,说火车刚离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会被送回来。贺叔叔嗓音重了,说:那怎么行?开会的发言稿还在里面,还有一个德国莱卡照相机!后来我知道,里面还有一个笔记本,记着纽扣大的字迹,是贺叔叔想到的情节和细节,需要口授给我爸爸写进那部长篇小说的。其中一些词汇只有他自己识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发明了一半的字。笔记本封面里夹着他妻子和儿子的照片,是小城里的照相馆以水彩上色上得过火了那种。
又在贵宾室交涉一会。没有更好的结果。贺叔叔看着我笑笑,说:小伙子,好在没把你这件大行李丢了!
我跟着他走到车站外:炎热里一些穿破棉袄的乞丐灰暗地晃来晃去,满地纵横着弯弯曲曲的污水,看去可疑。
而就在这些污水之上,数不清的人躺在行李上昏睡。馊了的西瓜瓤气味在空气中冒着泡儿,酿着什么。上海一九六三年盛夏的一个早晨,白昼来得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