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笑过，细瘦男人转脸看到滴，然后说，就是这个女伢么？万江亭说是。你觉得怎么样？问过又对滴说，滴，这位是黄小合黄老师，是上字科班的主教老师。滴忙一鞠躬，说黄老师好。黄小合说，先莫忙叫好。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她的形，然后说，没病吧？滴说，没有。黄小合又说，爹妈都同意？滴说，不需要他们同意。我自己愿意唱戏。黄小合脸一垮，说你发肤脑袋皆是父母所赐，怎么能说不需他们同意？班主，这女伢我们不能收。万江亭忙说，她爸爸是个下河的，姆妈不久前死在大里了，我今天当她的家长。黄老师就给我一个人情吧。黄小合说，既是万老板当家长，就另当别论。来，跟着我唱几声。滴说，我自己会唱。

和周元坤两个大人相互对看了下，本来脸上都挂着严肃，此一刻却忍不住一起大笑声。

周元坤和黄小合都吃了一惊，连万江亭都觉意外。周元坤说，你一个下河人家的小女伢，识得字？滴说，是。我上过学。周元坤说，那你自己来念。滴便接过契约，声念了起来。

这是《宇宙锋》赵艳容的唱段。滴虽然童音尚重，但也字正腔圆，眉宇间顾盼生辉，小腰仿着大人醉洒似地扭动，双手还模拟着甩袖的姿势，唱到末几字，抱肩就地一坐，兰指翘在肩，然后乜着望着黄小合。

契约——立自愿人科学艺人…契约在这里空着格。滴犹豫了几秒，重新念过：契约——立自愿科学艺人杨滴，年龄十二岁，籍贯，汉。因家贫自愿投靠上字科班学戏。习梨园生计，立学期三年为满。后帮师一年，方可允许科。学戏期间，一切宿皆由科班负担。凡在学期内登台演所得银钱，俱归科班收。在学期内，除父母死亡准假三天，期满立即返回，其余皆不准私自科班大门。若有中途退学和逃跑，于保人承担一切学费饭钱等。倘有天灾人祸，走南逃北，生死存亡，各由天命，与科班无关。说无凭，立字为证。

滴念的时候，主动把契约里年龄籍贯的空格照自己的情况全读。见她读完，一字未错，周元坤说，嗯，丫片也还聪明。黄小合则叹，唉，唱戏的人不需要太聪明呀，将来她必是误在这个聪明上。万江亭淡淡一笑，说且由她自听天命吧。

滴在契约下的立约人下手印。万江亭在家长画完押，又在介绍人签上自己的名字。临了，万江亭将滴拉到一边，说滴，万叔要跟你说几句话。这条路虽然是你自己选的，但却也是万叔先提来的。万叔知你秉善良，有时发狠，是因为心里有气。万叔平素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万叔也没有办法，但万叔知，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爸。

滴说完话，泪终于了来。万江亭没再说什么，他伸手，替她抹了下脸上的泪。他手掌心的泪渍，令他对这个小女孩有了一份亲人般的情。

万江亭说，怎么样？黄小合说，这小女，嗓是唱戏的嗓，是演戏的，只是心不是唱戏的心，怕是唱不长久。周元坤说，女大十八变，再说还有你黄老师调教，还是班吧。万老板，让她家大人明天带她来立契约。万江亭说，我今天就是替代她家大人的。周元坤打量了一下万江亭，笑说也行，我拿你当她的姨夫？万江亭也笑，那就当吧。

黄小合又不悦，说既然自己会唱，还来我这里学什么？周元坤说，不消跟她一个小孩计较。说罢转脸问万江亭，她会唱？万江亭说，我没听过。她自小在乐园泡大，想是能哼几句的。周元坤转向滴，这是你自己夸的，如果唱不了，黄老师耳朵听不中意，那你就自己回家吧。滴说，好。我唱。不等周先生应允，滴朝前跨了几步，拉开架式，自顾自地开了。

周元坤说，你既了上字科班学艺，艺名是必得有的。上字科班，上字居中。你就叫杨上柳吧。万江亭说，这名字不亮。滴，你不介意一定要姓杨吧？滴说，不介意。说罢想，我本来就不姓杨。万江亭说，要不，你就叫“上灯”？一盏明灯，随而来，漂在上，光芒四。周元坤大声说，好，这个名字好。

万江亭这一番话，立即说得滴泪盈眶。满心的委屈一直涌到了，但她还是忍下了。万江亭说，因为这个，万叔才想着要为你谋个将来。现在你了科班，端了戏饭，但往后真想红起来，还有许多的苦要吃。万叔虽然知滴是能吃苦的，但万叔还是要叮嘱这个。还有，在班里要好好听班主和黄老师的教导。不要违反规矩，否则我这个保人也得跟你承担许多责任。周班主黄老师拿我当朋友，今天给我面，但班里的规矩是不拿我当朋友也不会给面的。有了错，打罚你都得认，这个话我要先说在前。滴哽咽，万叔，这些话爸爸都跟我说不。今天万叔是我的家长，滴终都拿万叔当家长。万叔，你放心，我晓得该怎么。

滴一骨碌爬起来，人没站稳，便开问，周班主，黄老师，我以后会不会红？黄小合冷笑一声，说你只唱得几句，童声未退，就想红？周元坤说，大话讲不得。你将来红不红，现在还看不。如果你不刻苦，连跑龙都没得机会。滴听周先生的语气已经不冷了，大声说，我要刻苦。我什么苦都不怕。

说话问，有伙计送上契约。黄小合说，万老板，你念还是我来念给她听？万江亭说，别让我丢脸，我字认得不全。滴说，我自己看得来。

正笑时，一个细瘦男人来，打着揖说，周班主，万老板，我听着信就忙朝这边赶。想不到万老板还是脚快一步。周元坤笑，不说自家慢，倒夸人家脚快，你黄老师真会说话。万江亭也笑，说也不是我的脚快，是车夫的脚快。

黄小合不动声。万江亭和周元坤的脸上却都立即显惊喜。不等滴继续唱下去，周元坤说，起来吧。

坐至在尘埃地信胡言…

说我疯我只得随机应变，

滴“哦”了一声，心想，往后我就叫上灯了。一盏明灯，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