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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人生的层叠(5/5)

怎么能不祭拜他呢?何况今生今世,我也只有这一个父亲。那个被人杀死的父亲,又关我什么事?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水上灯坐着黄包车到黄孝河边。黄孝河边依然一派荒凉。河边几架窝棚不时跳进跳出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河边不远便是零星散乱的坟包,几乎所有的坟头都长满着杂草。远远望去,一丛一丛的,像是疯长的灌木紧簇在一起。水上灯特意带了一柄小铲子,她想父亲的坟头一定早已是荒草萋萋,她必须好好清理一下。

令她意外的是,当她找到杨二堂的坟墓时,这座坟包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四周一只鞋宽的小路都被修筑了一下。坟前的香烛刚刚燃尽,纸钱亦带着温度被风轻轻地吹起。相邻是菊妈的坟,也一并如此。水上灯先是惊讶了一下,但立即她的心便腾腾地跳得厉害。她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这世上除了他,谁还会记得埋在九泉之下的这两个人呢?

水上灯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下来。她磕着头,心里的祈愿却与父亲无关。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走到她的跟前。她的心情混乱不堪。她想,一直以来,她喜欢的人无法满足她的需求,而能够满足她需求的人却又不是她喜欢的。她要了这样,便丢了那样。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够两全,却总也得不到。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或者是她太贪心了?因为这份贪心,她现在的生活反倒是一团糟糕。那么,以后呢?日本人还要呆多久?戏演不成,爱人离去,丈夫又死,她那么贪心地想要得到,结果又得到了什么?水上灯不觉间泪眼迷离。

有人来到她的身边,蹲在了她的面前,伸手轻轻为她抹擦眼泪。这只手的触感是水上灯熟悉的。它厚实而温暖,令水上灯满心的混乱瞬间平静。除了陈仁厚,谁又可以这样呢?

水上灯说,你来做什么?陈仁厚说,我很想你,水滴。不要恨我。我离开你是我没得选择。水上灯冷笑道,现在你有选择权了?陈仁厚说,是。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到后方去。我不能看见你这样生活。水上灯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凭什么要跟你走?你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又要跟你走?

陈仁厚望着她愤怒却又满是怨恨的面孔,心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希望她的生活幸福,为了这个希望,他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但他却并没看到她的幸福,她依然伤痛累累。想着时,他便隐忍不住,一下子将水上灯搂进怀里。陈仁厚说,安静点水滴。不要动,就是恨我,也让我抱一下下。

水上灯先想抗拒,却终是不想违逆自己的心,这正是她想要的怀抱,是她无比熟悉而又渐次陌生的怀抱。她总能记得逃难的时刻,只有在他的臂弯里她才会有万分的安全。日子虽辛苦不堪,却夜夜都有这样的温暖人心,时时都是他的呵护宠爱。而现在生活富裕平稳,不再颠沛流离,心里却空空荡荡,四处清冷得寻不到一点暖意。水上灯想,其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又何曾明白过?

只一会儿,水上灯的眼泪便湿了陈仁厚的衣服。陈仁厚说,水滴,我知道你的眼泪是为我流的。水上灯说,不是。陈仁厚说,我错了。我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本来是想你能过得更好,可没想到,却让你的日子这么糟糕。水上灯说,你觉得你可以被原谅吗?你一走几年,杳无音讯。陈仁厚说,那时候我是没有办法。我是被人要挟。水上灯便有些诧异,说要挟?什么意思?有人要挟你?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陈仁厚坐在坟头,面对着水上灯质问,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他不想失去水上灯,不想这个占据他全身心的女人又离他而去。于是他将某个黄昏的日子,水文与他的全部谈话陈述了一遍。

坐在坟边的水上灯,十个手指几乎已经插进了土里,仿佛水文正在土下,她要将他掐死在那里。她觉得全身充满着力量,这力量的源泉来自她的仇恨。陈仁厚突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停住说话,仔细看她,发现她气愤得浑身几近痉挛。他吓着了,忙扑过去,抱住她,将她的手拔了出来,用衣服使劲地擦拭着。然后大声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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