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一点都不摆“先生”架子。他们之间便真正接近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
对于她,他看见她经常独自在学校操场旁边的小河边徜徉。那里有烟霭般的晨雾。有遍地的芦笋,踩在短统的小马靴下,一定会吱吱作响。他看见她常常望着低洼的地平线发呆。那里常常只有一些云团,两三座低矮的茅屋。一两棵老树。有时空旷得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早晨他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连手、连半边身子、再连那半边脸都紧贴在一棵老杨树上。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种显现万般痛苦的无奈。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后来他才知道,她这是在“练功”是跟城郊道观里的一位老道士学的。但在当时,(以至搞清楚原因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灰暗的晨雾中,看到她那么的无侬无靠,那么的孤独。他的确于心不忍。他总觉得她是在向“上苍”作某种哀求。她所谓的“练功”只是一种托词。她需要帮助。她值得怜悯。他曾勇敢地走过去,告诫她,下小雨了,该回去了。后来她常常当着那位白胖胖的神父的面,笑着跟他回忆道,你当时那口气真像个贴心的“小丈夫”他红起脸这样辩解:当时真的落雨了嘛。
至于照片的事,说起来更无聊。她一开始应诺和“谭老先生”来往,真的只是因为觉得不便拒绝。看起来老先生挺热心,也挺有趣。当然她也有一点“功利小人”的动机: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年轻弱女子,要在这么一个县城里坚持谋生下去,并非易事。有这么一个来自大上海的关系,兴许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能用来为自己解救万一也难说。后来“解困”的事尚未发生,却渐渐觉出“老先生”其实并不真有趣。后来又觉出,他的热心也有点叫人受不了。因为他总想管束她,教导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之所以还是忍受了,首先是看在“小宗三”的面子上。这时她和“小宗三”已有所来往。她很喜欢这个内心比较纤细敏感、又略有点腼腆的富家子弟。再说“老先生”对她也没什么非礼的举止。再说,他的确很会点菜。谈吐也不俗。出手又不吝啬。作为朋友,的确是交得的。但也就到此为止。她的的确确再没打算允诺他别的。不可能。至于送照片,这更是一个大的误解。在谭老先生和经易门看来,女人给人送照片,似乎就是“答应跟人睡觉”的前兆。其实大谬不然。他两少有在谭家门外接触女人的经验。而谭家门里的女人原先就生在长在跟谭家大致相似的“人文境圈”里,又经同一模式调教,自小习惯按同一模式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久久地,她们又误导谭家多数的男人,比如像谭老先生和经易门那样的,以为天下女人都如此。这些年,他们虽然也知道外头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变化大。但的确体会不到这变化之宏巨精细和广博深刻。他们不知道,当时不只是在上海,就是在许多中小城镇,尤其江南一带,二十岁左右的女孩都时兴模仿好莱坞明星,给人送“签名照片”有点零花钱,就喜欢进照相馆。没事的时候,就在家练习签名。一种斜行的字体。有的还能把自己地道的中文名字签出英文字母的味道,真进入了“胜境”或“化境”这样的爱好她也有。照片添印几十张。赠送几十人。这次有一点不同,她特地精心安排让谭宗三送照片。用意就在想让“老先生”明白,这只是一次朋友间的问候。绝非恋人间传递信物。否则怎么可能交由你儿子经办?你怎么不仔细想想?!
谭宗三对照片几乎没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只是经易门拿过去一看,心却卜卜乱跳。呆想了几秒钟。确定当务之急,要维护老先生的声誉,不能让第三个人再看到这照片,再知晓这件事。他马上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怎么加包装、怎么送给老先生,统统交给我来办。谭宗三正不愿做这种杂务事,就随手把照片交给经易门。经易门收下照片,又特意问了一句,侬让其他人看过这照片(口伐)?谭宗三说,我神经病,拿别人的照片出去“卖样”(招摇)?经易门忙说,这就好。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