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的一笔红利,顿成巨富。(此记载见一九六○年三月版《上海钱庄史料》。)
林老板早就想带女儿来看望谭家人。其目的只是借便把女儿介绍给依然还单身着的谭宗三。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借各种机会,让女儿接近谭宗三。一度甚至都准备让女儿到盛桥镇去挂牌开业,就在谭宗三的那个小旅馆里长期包租两间房子,安营扎寨,悉心周旋到底。林老板的女儿长得不难看。高个。秀腿。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披一件黑呢立领的欧式大氅。尖头漆皮女靴,总是擦得明亮至极。薄薄的嘴唇角上也总是带着一种没有读过专科学堂的女人所不会有的微笑。但谭宗三总是很讨厌她。讨厌她那种微笑,因为她总是用这种微笑来表明她早已洞察一切、并表明她正以极大的忍耐宽容着她面前这些完全不值得宽容的可怜的生灵。他讨厌她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不着半点痕迹地告诉您,她在专科读书时,曾代表全体女生给行政院某副院长献过包括康乃馨和马蹄莲在内的一束鲜花。尔后再次不着半点痕迹地把那几张合影留念的照片让您看个够。其中一张是与美国小石头城女子学院的鲍勃·张先生的合影照。不知道当年才只有十六岁的她为什么一定要穿得那么庄重去跟人合影。她一身的黑呢裙和那位鲍勃·张先生一身的浅色西服成了鲜明对照。可惜是黑白照片,否则我们还能看到那位六十五岁的鲍勃先生系的是一根大红丝织领带。当然谭宗三并非觉得她一无可爱之处。比如任何时候她都薄施粉黛。即便坐在那把仿维多利亚式高背椅上,也总是在轻轻地抖动着她那两条好看的长腿,致使钉有橡皮防滑垫的椅脚和磨光地板之间不住地发出一阵阵吱吱嘎嘎的涩牙声。她这种轻轻抖动二郎腿的姿势,还是有一定的看头的。但他还是“害怕”她。怕她不定在什么时候又要掏出那一叠眼见得越来越多的照片和签名,漾起她那一丝淡然的微笑,无休止地谈论和这些名人的交往。谭宗三很怕和这些名人来往。不要说那位副院长,就是院长大人、或总统府咨事,都曾不止一次地莅临谭家花园,拉过他的手,摸过他的头,亲切地询问过他该年度期末考试的成绩。他也曾亲耳聆听过某几位“考试院”大人跟谭老老先生热烈地议论“青鱼甩水”的最佳烹制方法和天天临睡前用热水泡脚三十分钟坚持数年壮肾固精必收奇效身有所感等等一些更无聊的话题和作派。所有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无聊嘛。所以每一次见到她时,除了向下斜瞄一眼,灼灼地想象一下被这靴于包裹住的那双玉脚神韵,必很快离开谈话现场。所以,绝对谈不上应她那位痴心的父亲所请,娶她过门朝夕耳鬓厮磨。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女儿(类型虽各有异、但均能使玉石俱焚),这些年谭宗三几乎每个月都要遭遇好几对。这也是他后来非得“逃”到盛桥去求个耳根清静的众多原因中的一个。
林老板告诉谭雪俦,他女儿终于获准在法大马路外滩挂牌营业,还荣获她老师赠送的一套旧律师制服,准备隔天在金陵酒家摆十几二十桌酒水,请几位新闻界的朋友和司法界的前辈来捧捧场。当年律师出庭都要穿一身专用的律师服。律师这套服装,跟唱戏的“行头”一样,都是相当有讲究的。唱戏的讲究行头要“新”而做律师的却讲究“旧”越旧越好(当然不能旧到破的地步)。“旧”证明侬资格老、经验丰富、知识面开阔、应对能力强。这和人们期待于医生的是一样的。医生总是越老越好。所以年轻的律师都希望能得到一套老律师赠送的“旧律师服”最好是著名的退休老律师赠送的他自己用过的律师服。而且在一个公开场合在某种仪式中赠送。这样的律师服本身就是经验、知识、能力和成就的象征。这样一次仪式本身也是一种身价的显示。林老板的女儿就得到了这样一套。他们准备公开举行这样一个赠送仪式。隆重推出。会有很多次镁光灯闪烁。很多颗珠泪晶莹。很多次叹息答谢。致词。再轻轻咬住颤栗的下嘴唇。再潇洒地递去温嫩的手背以供轻轻一吻。签名。送鲜花。或者在司法部长或次长或次长助理面前轻轻低头一笑。或者拢一下缎子般光亮的长发。但这一切,对于在英国也混过几年的谭宗三来说,不仅耳熟能详,而且厌恶之至。因此谭宗三送她出大门时,只是情不自禁地斜过眼去向下瞄了一眼,发现她连袜子都改穿黑色的了。这反倒使他有一点心动。并再想看一眼。父女俩的三轮车却已然踏过转弯角子,被黑白岗亭挡去。留下最后一个印象,她应该穿一件灰地薄花呢曳地长裙,戴一顶小花点大檐遮阳布帽,同时免去衬衣里的垫肩,缓冲本来尺寸就显得过分宽大的骨头架子和一点都不圆润的臀部所产生的生硬感。总之女人不应生硬。这也许是谭宗三一点很陈腐的观念。但他总认为她或者应该穿一双长统的白线袜为好。紧紧。裹住。
走了。凝视背景。这一对父女已然消失,只剩灰白的街区和几株非棕榈属的亚热带乔木。一两匹在街沿石上呆立的黄狗。他苦笑笑摇了摇头。回到“将之楚”楼,谭雪俦正在吃药。吃西药。大大小小的药瓶排了一长溜。侄夫人筱秀官对照一张医生开的药单,从每只瓶子里往外倒药片和药丸。红的黑的黄的白的咖啡色的。“吃三爆盐炒豆哉!”谭雪俦自嘲地苦笑笑,便进洗手间去解小手了。这两天不喷血,却添了一个新毛病:一吃茶、一见水、哪怕听到一点水声,就禁不住要小解。等谭雪俦进了洗手间,筱秀官忙走过来低声关照:“不要跟他讲经易门的事体。”
“晓得晓得…”谭宗三连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