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道理?”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厌烦地斜他一眼,拿起自己的书转过身就走。是的,这个在任何一个外人面前都像一个“狮子”似的老人,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却总是像一个充满了期盼的“绵羊”而且还是一只“母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儿子却越来越多地采用那第二种方式来对待他,那就是斜着眼看他。更少听到从他嘴里叫出一声“阿爸”更不要说用一点时间来跟他谈谈学校里的事朋友间的事或自己对将来的设想盘算。洪兴泰的心在隐痛。他盼着儿子能称呼他一声“阿爸”能跟他“讨论”一点什么,哪怕跟他吵架。是的,他感觉出来了,儿子现在连跟他吵架的愿望都没有了。已经不屑于跟他吵了。但他还是有自己的安慰,那就是看到儿子在读自己根本读不懂的诸子百家或大部头英文书的时候,儿子在跟别人探讨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题的时候,儿子在结交自己已然不可能去结交的那种高档朋友的时候…他还是热辣辣地感到自豪。我的儿子。是的。这是我的儿子啊。望着儿子那越来越挺拔的身影,他还是感到了无限无悔无恨的一种安慰…
他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看周围,别人家的儿子,并不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父亲的啊。
儿子终于读出道了。而且将去上海。儿子忙着跟镇上所有的熟人告别,唯独想不到跟父亲好好聊一聊。甚至到了临上船的前一夜都不安排时间跟父亲面对面地坐一会儿。那一夜儿子回来时,已是于夜时分。他实在熬不住了,走进儿子房间问,明朝走?儿子嗯了一声。他又问,都准备好了?儿子还是嗯了一声。再问,还缺啥不缺?儿子不嗯了,却木木地看了他一眼,眼圈突然一红,便转过身去,说,我要困觉了。侬回侬房间去(口伐)。他犹豫着问,能允许我再问一句(口伐)?儿子啊,我这个做阿爸的,这些年到底有啥对不起侬的地方?请侬讲一讲。
儿子高大却又瘦弱的背脊颤栗了一下。嗒然低下头去。站着。却依然不回答。
儿子…他颤颤地又叫了一声。
儿子还是不回答。
侬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侬…他在心里挣扎着。拼命地挣扎着。突然,(对不起,又是一个“突然”对不起…他虽然老了,但毕竟仍然是一个“洪兴泰”)他唆地一下,从袖子管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往那张老式的铁梨木台子上一插,并哐地一声,把横挡在自己和儿子之间的那把老式靠背椅一脚踢开,冲过去一把揪住儿子,把他扳转过身,面对自己。
“侬讲,我到底有啥对不起侬!侬要讲得出,是我这个老不死该死,我今朝就用这把刀捅杀我自己。侬要是讲不出,那么侬就不要走了。今朝夜里就是侬做人最后一个日子。我洪兴泰没有侬这个儿子。我也不要侬这个儿子了!侬讲!”
瞪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仿佛在往外滴血。
儿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句:“侬先松开手…”
尔后,他又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去自己的行李堆里取出一个小樟木箱子,吃力地抱它过来,放在洪兴泰面前,嗦嗦地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箱子,尔后,便往后退了一步,等着父亲自己去翻看。
小樟木箱里存放的正是那二百来本旧账簿。而放在那些账簿上头的,又恰恰是那一沓当年刊登有“洪兴泰丑闻”的几十份大报小报。
这是两年前,学堂里一位跟儿子作对的同学,偶然间得到了这些旧报,偷偷塞到儿子课桌里的。两年来,儿子一直保存着、隐忍着,独自吞噬着这巨大的耻痛。后来他便搜寻家里的“藏品”找到了这一箱账簿,又从这里,详尽地窥知了父亲当年的那么些隐秘。
怎么解释?
儿子啊,你让我怎么向你解释这里全部的辛酸和悔恨。全部的梦想和涌动。全部的虚伪和卑劣、全部的不甘和无奈…全部的全部…渗透在这全部里的每一滴血珠和眼泪…
但是…
他知道已经无法解释了。既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必须的通道了…晚了…即便全部从头讲起,今天的儿子也不会同情昨天的自己了。这些年,正是我自己费尽心机用尽心血把他培养成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而我早就应该想到,这样的人是肯定会看不起那个“洪兴泰”的。当我拼命把他往那一堆文绉绉酸溜溜的人群中送的时候,就应该预想到这一点。但我还是送了。应该承认,在经过了这全部的几十年后,我自己从心底里也是希望他不要再成为“洪兴泰”而应该成为那种看不起“洪兴泰”的人。做一个“洪兴泰”实在太吃力了。我不希望儿子活得太吃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后的苦果也已经尝到了,侬还能怪啥人呢?
沉默。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这些新闻纸和旧账簿…侬统统要带走?”他喃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