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午夜,如果我住在设于马车店的临时司令部,参谋长他们通电投降奉军,到逼迫郭将军出亡的那一段时间,我会派人送郭天人去新民日本领事馆取得庇护,然后随郭将军及卫队快马闯出去,奔回锦州,巨流河西岸都是郭军,撤回锦州,保住实力,可以卷土重来…。”思前想后,憾恨围绕着巨流河功败垂成的那一战。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过的巨流莫非即是现实中的严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冻于此?
春耕解冻的时候,奉军又进关参加直、鲁、豫军阀的混战。京奉铁路离日本领事馆只有五百公尺左右,从传来的声音断定,运兵车和铁轨磨擦损坏得很厉害。奉军这样不予人民生息,即使他不追杀,齐世英也不能回去了,唯一的盼望是早日脱困,另寻生路。“但是,今生只剩我一人,我也要反抗恶势力到底。”
一九二六年七月初一个下弦月的夜晚,他们终于在日本领事馆同情郭军的书记中田丰千代,和警察金井房太郎协助下,翻墙化装逃出稍微松懈的包围线,沿着铁路步行六十里,到兴隆店由日本友人接应到达皇姑屯。二十七岁的齐世英和四十八岁的吉田茂第一次作了长夜之谈,彼此颇为投缘。吉田茂很欣赏齐世英有教养,有见解,是个磊落的青年;他虽是执行日本政府那时的“中立”政策,而在庇护政治犯与助他们脱险的行动上,大约也有些浪漫情怀吧。年轻人不仅感谢他及时伸出的援手,二次大战后再次相见,两人又各是一番人生,也进一步钦佩吉田茂的国际观和战后培养政治人才的远见。
齐世英化装曲辽宁到朝鲜耸山乘渡轮到日本,再换火车去东京,车到京都便被记者追踪,次日报上乱报一些猜测,只好正面接受访问。说明郭军革新理想及回师前后真相,消息也迅速传至中国各地。到东京时,浅草区有一剧场正在上演以郭松龄为题材的一出话剧,邀他们去当贵宾,剧中有不少属于齐世英的戏。原是一场改变东北命运的壮举,如今只是人间一出戏剧了。
由日本回到天津,那时北洋政府的一些新旧人物间的恩恩怨怨,仍在余波荡漾之中。故乡是回不去了,也没有能力和心情回到德国读书。在天津义祖界见到了郭将军的朋友黄乳先生,他曾雪中送炭,寄钱到新民领事馆(北伐军攻克上海,黄出任上海市长,后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黄乳劝他先去上海,多作观察,再定行止。从上海去武汉,因为郭军回师之举,是南方各种革命份子都同情的,飘然一身,亡命天涯的心情下,与留德、留日的同学也都陆续见面,都能开怀畅谈。那时仍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和共产党人李汉俊、詹大悲、耿伯钊等人也曾聚餐谈话,参加他们野外召开的群众大会,听各党派演讲,仔细阅读他们的宣传小册,认真思考后,觉得国民党的民族、民权、民生主义对中国实际状况是最稳健的做法。党员水平高,形象清新,一九二六年底,在上海加入了国民党,并不是投奔任何人。蒋先生在南昌第一次见面时说“你不像东北人!”这句话令他很难忘记。蒋先生那时尚不是唯一的权力中心。三十年后,他在台北把他开除国民党籍,大约是政术娴熟的浙江人终于发现,温和英俊的齐世英,骨头又倔又硬,是个不驯服的,真正东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