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牧起掀开轿帘，探半个，看了一在轿楣中心忿神像上的箭羽，一把扯下拴在上面的一片白绫。白绫上一摊墨迹、一摊血迹、一摊之迹。墨迹代表权势之恨，血迹代表杀伐之恨，代表未来之恨。迪牧咬牙气，凉风直肺腑，双手团起白绫，一坐下，震得氆氇大轿船一般晃。

迪牧不理他，心里想着西甲喇嘛。他知接下来白家一定会依照丹吉林的规矩和迪牧信众的愿望，惩罚西甲，轻则伤残，重则了断今生。他快意地冷笑一声，仿佛看到西甲喇嘛已经死了，死得比他期待的还要惨，那是应得的下场。突然，迪牧又张地撕扯了一下袈裟襟，仿佛从那儿走一个人来，泪汪汪地乞求着他：“佛爷，佛爷，饶了西甲。”走来的若是别人，他当然不会理睬。可这是个姑娘，是小时候声声叫他“佛爷哥哥”的丽的桑竹姑娘。迪牧沉片刻，大声说：“让西甲喇嘛去森军传我的指令，今年不打藏鬼了，留下炮弹去前线打洋。森军要睁大西藏人的睛，再不能瞄山打了。去啊，快去。”

沱说：“难我们的修炼不是为了遍知一切？西甲喇嘛想让他的主人为了西藏牺牲自己，拿不定主意就去祈请你家护法殿的旦泽林铜刀护法神。他说，要是他的祈请能让神像的铜刀发声音，那就是叫醒主人的神意。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摄政佛，铜刀发了响亮的声音，神的意志把你从修行的醉境里唤醒，请不要责怪西甲喇嘛。”

迪牧活佛借着酥油灯看了信，愤然而起，推倒封门墙，带着一神祇才有的清俊之气，和黎明一起现在大经堂前的石阶上。

沱说：“冬天来喜拉雅山南边的风，固的冰雪就会化。最后一次闭关提前结束了，你不再是慈悲的佛爷，而是杀人不眨的怪。西藏的佛爷太多，跟拉萨河的石一样多，能制服洋的却只有你一个，摄政佛。”

他曾经痛

迪牧沉沉地说：“我的酥油茶在大昭寺，备轿吧。”

一阵蹄的骤响，由远及近，停了下来。

“佛爷来吧，黑淹了佛教，白兽吃了西藏，洋人犯境了，就靠摄政王的法力了。”是西甲喇嘛的声音。他悄悄来到丹吉林的密境地前，在石砌的封门墙上撬开了一隙，把信去，轻轻一，信就飘然而去。

心从来就是挣扎的，挣扎！

难就这样废了？日夜积累的修炼付之东，他叩响了神界的门却没有去，从此就再也不去了。好一个不知轻重的西甲喇嘛，僭越职分叫醒了闭关的主人，加索！“加索”就是吃屎去吧，是净的藏语里最厉害的一句骂人话，可见他的愤怒有多大。他知自己的愤怒是矛盾的，甚至都不该有什么愤怒，因为作为摄政王，西藏的安危是重中之重，西甲喇嘛并没有错。可迪牧活佛就是要恨，恨一切，恨得无法自持。他寻思完了，又回到从前了。他生来就是一个喜记仇恨的人，对他来说，闭关就是闭火，静修就是静怒。年年不断的闭关之后，似乎所有的嗔忿、怨怒、痴恨已经不再，他早就是一个平和淡然、宽坦虚无的僧大德了。但是现在，怒重来，火重来，恨重来，且盛大无比，就像几百年的饿禽困兽突然挣脱了藩篱，从内心咬杀而来。

迪牧活佛让轿停下，客气地使人掀起了轿帘。

人们惊呆了。半个月不吃不喝的迪牧活佛面红，健朗，指着白说：“我的家怎么连和鞍哪个重要都分不清楚？”

响箭飞鸣，咚的一声在轿楣上。迪牧吓了一，只听两边的护卫喇嘛朝前扑去。蹄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消失了。

轿前护卫喝：“什么的？摄政王在此，赶快闪开。”

迪牧听到有人应令而去，心说佛祖啊，我为什么要这样？

忠心耿耿的白家不在乎主人的责备，扑通一声跪下，惨叫一声：“佛爷，你怎么来了？”

迪牧喝令随从：“把他挡住，给我搡倒，搡倒。”

迪牧说：“等我召唤？全西藏都知摄政王在闭关。”

僧人们纷纷聚拢过来，惊恐、哀怨、失望，一个个就像被人扇了一掌，面孔的肌都在张变形。有人禁不住哭起来。丹吉林的僧众，哪个不希望自己的主人得成神呢？如今再也没有希望了。

迪牧活佛恼怒地轿快走。

沱踩着仆从的脊背下，把缰绳丢开，趋步上前：“摄政佛，我今天一直在等你召唤，难现在还不到时候？”

被搡倒的沱活佛让仆从扶起来，激愤地喊：“你敢这样对待我。迪牧摄政王，你是一多长了黑、少长了记的牦，忘了我的份。我，策墨林首席大活佛八世沱，代表民众大会。”

迪牧吃惊：“你什么都知了，消息从哪里来？”

了丹吉林，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一片街市，就是噶厦政府的办公地大昭寺。迪牧活佛掀开轿窗帘，看着还没有吐芽的柳枝和慌张闪开的人影，似乎才从闭关的情景里走来。他双手使劲抹了一把脸，大声咳嗽了几声，一个俗界摄政王的情绪、一生来旺盛的怒火，便迅速涨起来：

不，不是神的意志，是你的撺掇。你和西甲喇嘛早就串通一气了，不要以为我不知。摄政王迪牧把要说的话一吞下去，怒视着对方。他想起那个在教界层隐秘散播的传说，发现它已经变成清晰的现实，便恨得咬牙切齿。

迪牧活佛一听就知是沱活佛。照规矩，沱活佛应该小心翼翼过来，请求摄政王停下。但沱是一个秉放达的人，又是皇帝封授了“国师诺门罕”称号的僧，都敢在达赖喇嘛跟前有说有笑，对待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迪牧活佛，就更没有拘束了。

白抬一看，爬起来就走，边走边喊：“酥油茶，酥油茶。”

正在挣扎着，忽然有人声大气地说：“请摄政佛留步。”

一封信。

沱扑过来，拖住轿：“你还没有答应我，你会宽恕西甲喇嘛。”

那个传说让迪牧活佛一直耿耿于怀。说是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原本是印度圣僧阿底峡亲传藏地，得者是噶举派祖师之一的塔波拉杰，后来又被沱一世继承。沱一世和迪牧一世曾是金刚兄弟，沱在秘密接受和修炼时被迪牧偷窥，暗记了曼陀罗的布局、所有仪轨和声咒诀。于是迪牧一世便偷偷自修这一殊胜大法，结果迪牧有了成就，沱反而未果。沱一世恼怒不已，因为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只能一线单传，同时代中不能有第二个人获得成就，迪牧有果，沱就只能不果。所以沱一世留下法旨：所有的沱转世首先要破坏迪牧世系对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修炼，才能获得自己修炼的资格。这法旨的存在让一世以后的所有迪牧转世都没有成就此大法，直到今天。今天，九世迪牧活佛看要成了，却又被八世沱活佛破坏得一二净。迪牧想，谁成谁不成是天神福佑、法缘使然，并不在于迪牧一世偷窃了佛法。没有法缘的倒霉鬼，你只会损暗害。

丹吉林的悲惶气氛里，迪牧活佛的清俊之气渐渐散尽，很快就是疲容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