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豪长叹一声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了,不是了。”他走向寺外,站在青石垒砌的寺门前,眺望着前面,脸色急剧变化着,一阵红,一阵白,鼻翼微微颤抖,那是决心正在出现的表示。
前面是杂昌峡西路,有人走来,是在狂奔中亡命而来的西藏人,数百藏兵和僧兵只剩下了几十个人。几十个西藏人在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以及果姆的率领下,前来保卫雪狼寺。他们知道肯定保卫不了,却还是拼着命来了。来了就告诉魏冰豪:许多许多洋魔,机枪步枪的洋魔,就在后面,来了,来了。把我们的人集中起来,叫喇嘛们赶快念经,旦巴泽林大护法,帮忙啦。
魏冰豪说:“我们的人没几个,不用集中了。我就是旦巴泽林,我来收拾洋魔。快给我,把你们装填火绳枪的火药都给我。”看他们不动,又说“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明知道鸡蛋碰石头,就不要碰了。”然后吩咐跟出来的赤烈活佛,把那些伤兵的火药也都要来交给我。“不要以为我会死掉,我说了我是旦巴泽林。”
魏冰豪回身进入寺院,脱掉衣裤,把集中起来的火药绑在自己身上、腿上,又在心脏处插了一根五寸长的火绳,款款地披上了一件袈裟。他转着圈看看自己说:“好像能看出里面有东西,那就再来一件。”
赤烈活佛把自己的黄色大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就像在拉萨,摄政王迪牧活佛把他象征高贵的黄色大披风披在文硕身上那样。
还剩下一些火药。从则利拉山开始就忠心耿耿跟着魏冰豪的小瘦子汝本说:“我来我来,魏大人都这样啦,我们西藏人不能落后。”又回头对喇嘛们说“一定别忘了超度我呀,把我和大人一起超度到佛祖跟前去。”说着,便脱掉衣袍,让人把火药绑在了他身上。还有一点点火药,实在没处绑了。小瘦子说:“这里这里,这里一大就能绑了。”他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呼哧呼哧两下就搞大了,然后动手把火药紧紧绑上,有点发愁地说“你可不能缩回去,缩回去火药就掉下来啦。”他伤在腰里,一瘸一拐勉强能走,试着走了几下,喊道“我也要穿袈裟,快把袈裟给我穿上,还有黄披风。”
魏冰豪再次出现在雪狼寺青石垒砌的寺门前。小瘦子汝本紧紧跟在后面。两个人静静伫立着。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魏冰豪想,他在日囊庄园的地牢被一个将死的人指认为旦巴泽林,现在又来到了以旦巴泽林为护法大神的雪狼寺,并靠着旦巴泽林的加持站了起来。恰好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了文硕的亲笔信,这才意识到文硕为什么要把他从四川召来西藏,又让他急赴前线参战,并不是因为他懂西语、会藏话,有什么所谓的文韬武略,就算有,也用不上。而是因为文硕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一天,他得到了文硕断指、罢官且被西藏人驱赶的消息。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文硕的右手食指。“右手二指,命外之命。”文硕经常这样说,说的时候总会把食指翘起来,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画“你看我画的是什么?画的是你。”有时也会用右手食指蘸了墨汁写字,都是“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之类的孔孟箴言。如今文硕自己把右手食指剁掉了,也就是剁掉了他。是时候了,他必须为文硕而死。只有他死了,或许才能让文硕挺起腰杆,不被诟病,不落骂名,才能真正消解西藏人对文硕的仇恨。因为在西藏人眼里,正是文硕的立约画押导致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大举进犯,尽管文硕因此悔恨得断了手指,但一根手指怎么能跟失去的大片藏土相抵呢?你没有抗英的决心,只有自残的能力,你可能并不软弱,但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投降派。
当然魏冰豪也可以不这样认为,文硕的断指和来信并没有启示他走向死亡。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挽救的并不仅仅是文硕及其家族的声誉,还有在西藏人眼里满汉不分的内地人的声誉和朝廷的声誉。他不是朝廷命官,却以朝廷命官的标准要求着自己: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当理不避其难,视死如归。
更重要的是,宿命已经让他没有了别的选择。他是旦巴泽林,他必须保护雪狼寺和所有身边的西藏人。
魏冰豪想着,看到杂昌峡西路那边出现了十字精兵,便平静地拍拍小瘦子汝本的肩膀:“来了,我们迎过去。”他和小瘦子把各自的火绳点着,放在合十的两手中间,像喇嘛祈请一样走了过去。傍晚的霞光映照着他们。他们像两尊金光闪闪的佛,喜庆地移动着。
十字精兵对两个笑盈盈合掌走来的僧人并没有太多的戒备。火药炸响的时候,他们正团团围着两个僧人,询问寺院里有多少喇嘛。
爆炸的威力之大,让走在前面的五十多个十字精兵死亡和负伤,包括麦高丽上尉。容鹤中尉在后面,也被吓得坐倒在地,让一块尖利的石头咯伤了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