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捏出手印的《彭德怀自述》,颇感惊奇。他问王师傅:“您正看?”王师傅答曰:“正看得眼珠子热呢…好人里头,我头一个佩服他!”这话让他心里一震。
是的,即使搬进了新楼,王师傅那间屋,他那床位上,还是发散出一股特有的味道,他确实觉得并不难闻,那是尚未冷却的铁砂气味…
后来就是那一年的夏天。那个晚上,王师傅的儿子,骑上自行车,看究竟去了。第二天天亮没回来,到晚上还没回来,第三天还没回来…第五天厂里通知,去认尸。王师傅和媳妇一同去了,确实是他们家的人。算是“咎由自取”…
他很多天意识里丝毫没有王师傅存在。那是酷热的夏日。一个晚上,他下楼散步。很谨慎地,不往远处走。他在楼区的林荫道上遇上了王师傅,头一眼便吃了一惊,王师傅只穿了一条短裤衩、一个汗背心,脏兮兮的,原来很丰茂的黑发,花白得扎眼,胡子拉碴,脸上除了原来的长纹路,平添了许多细琐的小碎纹,只是身板、臂膊仍很健壮…是王师傅自己,用一种仿佛叙说别人家的事的口气,把那变故告诉了他。他是怎么安慰王师傅的?不记得了。那个夏天他心里很乱。谁来安慰他呢?
可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里,很偶然地,他在楼区绿地的小亭子里发现了王师傅,当时楼区旷地几无人影,幢幢居民楼的楼窗,在雨幕中闪动着幽幽的黄光…王师傅没带伞,没披雨衣,只穿着皱皱巴巴的外套,蓬头垢面的,默默地抽着烟…他在王师傅身边,只感到鼻息里,氤氲着尚未冷却的铁砂的味道…他问:“您怎么还不回家?”王师傅反问他:“你呢?”他说:“我这就回去。您也快回去吧!猛一下雨,还真有点凉呢!小心感冒…”王师傅闷闷地说:“你回吧…我再呆会儿…”
又过了很多天,入秋了,他在商场门外意外地遇上了钟师傅,立谈中,才知道,王师傅竟搬回集体宿舍中住去了!“那为什么?”他问。钟师傅叹口气说:“…那小子一死,你想想,他跟那小媳妇在一个单元里,算怎么回事儿?原先,有儿子在,那是个纽带吧,什么都好说,也都方便…这儿子一没,媳妇还认他吗?亲儿子死了,媳妇一改嫁,也难认你爹了,何况这儿子还不是亲生的…要是孙子大点儿,能叫他爷爷了,对他有个印象了,那孙子也还能成个纽带,偏那孙子还不满两周,啥事不懂…那小媳妇娘家,来了个没过门的妹子,陪她姐姐住,黄花闺女一个。你想,虽说各屋另有门,他还方便吗?今年夏天又格外的热,他又爱光个膀子什么的,最起码,得经常穿汗背心吧。这些个琐琐碎碎的小事儿,如果那傻小子在,都好含糊过去,算不了啥,可没那么个纽带了,你想想,他在那单元里怎么呆?所以,自那以后,一起头,他就尽量地不着家,每晚在外头瞎转悠,直到估摸着回去打不着照面了,他才回屋去睡觉!…虽说厂里楼里倒没什么人闲嚼舌下闲蛆,可他自己个儿得避嫌疑呀。他虽说眼看到六十该退休了,毕竟是个童男嘛,比我们都少相不是?身子骨又奘,火力旺,整晚上跟一个小寡妇外搭一个黄花闺女睡在一个单元里,长久了,怎么个了?…再后来,他和那小媳妇就都跟厂里提出来,另分他们两间单独的房子,分开住。一是厂里哪儿来的两间现成的空房?二是,那小子的死,不但不能算因工死亡,连正常死亡的份儿都不够,当干部的,谁愿为他的家属提供特殊照顾?…就这么着,你那王师傅,他就自己搬回了集体宿舍,如今,他又没了单独的窝儿,只有一个床位罢了!你说说看,难道这是他命中该着吗?…”
得知这详情后,有一天他就找到厂里的那间集体宿舍。宿舍里的青工正在打扑克“拱猪”闹闹嚷嚷的,不见王师傅的身影。他问,没人正眼看他、理他,只是说“那老帮子,不知道哪儿转悠去了…他的床靠南窗!”他找到王师傅那个床位,坐下来,鼻腔里有着尚未冷却的铁砂的气味…一扭头,看见铺着脏兮兮的枕巾的枕边,撂着一本已经卷角的书,是《彭德怀自述》!
…他走出那间集体宿舍,背后传来一阵或因输或因赢而爆发出的哄然怪叫,心里一酸,眼睛就潮了…
如今他坐在“罗马大堂”中,呷着掺热奶油的意大利热咖啡,回想完这一切,惊异于自己超常的冷静与平和。正如同有一回他看到美国《世界新闻与报导》杂志封面上所刊登的一幅关于索马里饿殍的照片,印象很深,难忘,却保持着一定心理距离,没有大惊,不生大悲…这是他的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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