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孙玉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他怕再把另一坐着的杨虎又闪倒在地——就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边上，斜着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了一气，又用手指弹了弹——听见远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没有被刚才杨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北边双村的人又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的女婿，议论成了一窝蜂。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孙玉亭在一片混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判会。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上坐定后，虎和玉亭也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当家沟那个“母老虎”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母老虎”倒的确有“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畏怯。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唉，不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个妇人家，被拉在外村受这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杨虎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隔窑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满院都是熟人啊！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叫他来什么，当然也不可能清楚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这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条胳膊胡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破毡帽的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重新坐了上去。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他穿一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的肮脏衣服，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爸！爸！爸…”

在人圈外的民兵小分队，一个个都把枪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弹，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他们本人，就是他们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后生，不时酸眉醋瞄着金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抠自己的手指。

杨虎看玉亭坐好了，就上挤过去，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民兵小分队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如发现坏人捣，立即扭送到台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村找一个阶级敌人，他找不来怎给徐主任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们之中就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上寻不下一资本主义？哼…在杨虎的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的孙玉亭，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上的一杯茶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齐哄笑起来。

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了一碗，渴得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