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睛，窥视着夜行的人。风摇动着街两边的门环，发“咣当咣当”的声响。冬夜中的原西城充满清冷和凄凉。但是，此刻，孙少平心中温地想起，两年前，在这样寒冷的日里，他总是和郝红梅在中学的饭场上不期而遇。那时候，两个穿破烂的乡下娃，曾多么难为情地躲避众人的嘲笑，偷偷地取回自己的两个黑面馍…一辛辣的味顿时涌上了他的咽与鼻，使得两大滴泪迅疾地冲窝，洒落在脚下的石板街上…当孙少平跟着侯玉英来到二门市她父亲的办公室时，侯生才惊讶地问他们：“你们学校的领导哩？”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轻饶她了！

“你喝！”侯主任一直震惊地听这个青年说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后生竟然这样来“理”这件事。尽他没听说过“起誓”这两个字——但他明白这是叫他赌咒发誓，不能断送这个贼娃的名誉和前途。侯主任那颗于计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又一次让一片人情的淹没了——他总为这个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的女儿，心中很不平静了一段时间。

侯生才吃惊地看着这个严峻的青年，不知他怎理这事呀？会不会先跑到隔，把这个耍过他的女学生捶一顿？少平上接着说：“叔叔，我请求你的是，除过现在的几个人，这事决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知。而且永远不能让人知。你要对我起誓！我们村的金光明，你要把这话给他说到，因为你是他的领导，他会听你说的。

他于是让金光明先把这女娃娃引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自己要到家里向女儿问问这姑娘的情况。

“叔叔，请你把这钱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手帕是她买的！”少平把自己上剩余的钱掏来，一边往办公桌上放，一边对侯主任说。“我知哩！这手帕不是偷的！”侯主任把钱往少平手里，大方地说：“啊呀，这怎能让你钱呢！既然这女娃娃是你和玉英的同学，这钱让我！”

“你要想想，郝红梅是我和你们家玉英的同学。她因为家穷，给同学送不起礼，才犯了这个错误。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如果谁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的！”

孙少平立刻说：“候叔叔！这事不要经领导了，由我来理！”

女儿跛着脚走了以后，侯生才匆忙地扒了几饭又返回到门市后面。

他来到门市后面一看，金光明办公室的门锁了。锁了？他狐疑地想：是不是金光明把这女贼放了？

一路上，少平内心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红梅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候，给自己招致了如此严重的灾祸。他知，这事一旦公开理，红梅的一生就要被彻底毁灭了。他无法目睹活人的这惨状。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让汽车压得当场断气，也比背着个贼名活一辈。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简直惨不可言！

他心急火燎地走在跛女旁边。夜晚料峭的寒风拂着他的脸颊。这时候，他觉得二门市后面关的不是郝红梅，而是他的妹妹兰香。他要奋不顾地挽救她，就象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他边走着的这个跛女。他似乎看见红梅也象侯玉英一样，两只手揪着两把丛草，洪已经淹没了半，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少平仍然把钱放下说：“就这样了。一会光明来了，把门打开，让红梅走。你几个不要过来，让我单独领她去…”

侯生才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几个茶杯，等中学的领导人来理这个行窃的女贼…这时候，侯玉英正领着孙少平往这里赶来了。

可能哩！光明也地主家，一个阶级的嘛！

“你持一会！我来了…”他在心里向她喊叫说。

“那好，那好，”侯主任叹地说

他打发女儿到学校去，立刻把领导找到这儿来。哼！什么东西！这贼娃，脆甭给发毕业证书，还要给档案里写上一笔！听说还是地主成份，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侯生才不由自主地走到金光明门上，想在门里看一看人在不在里面。他还没弯下腰，就听见里面有哭声。在哩！就是的，他金光明岂敢把贼娃放了！他不想端公家的饭碗了？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他的办公室，门一锁，一拧就回了家。

跛女走到太慢了！他真想一把扯住她的袖，飞快地向二门市跑去。可又想也不能怨侯玉英走得慢——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