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臣宽广的背影,一边转过了几个转角,终于来到一间由褪色红砖所砌成之房子。
房子内部相当的潮湿闷热。虽然窗户都开着,但是却无半点风吹进来。在踏入室内的同时,陈宜中的额头和脖子就立刻喷出了汗水。郑虎臣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把令人不悦的嗡嗡声以及某种不知名的虫子一起赶走。简陋的床上躺着一名年轻的女子。郑虎臣对着那女子说了些话,一脸催促的表情看着陈宜中。陈宜中站在床边凝视着女子的脸,接着便皱起眉头为她诊脉,并且翻开了闭上之眼睑查看。
“…这个我恐怕无能为力。”
“你这人倒也诚实。不过你可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郑虎臣的声音相当低沈。陈宜中按揍住恐惧地继续说明。
“即使是药王在此也回天乏术呀。很抱歉,她已经死了。”
药王就是“医界之神”的意思,指的是唐初名医孙思邈。郑虎臣推开陈宜中瘦弱的身体。一手搭在女子的额头之上,凝视着她的脸庞。他所见到的情景和陈宜中所见到的完全相同。那是一种从生之痛苦中解放之表情。陈宜中默默地守候着郑虎臣,他那硬绑绑、紧绷的情绪似乎无声无息地从他宽广的背上剥落了下来。
简单地处理好埋葬事宜之后,郑虎臣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他以有点轻蔑的语气诉说着自己如何在杀害贾似道之后,一度加人文天祥的义勇军,然后又猎杀了张全之过程。在婺州通往温州的山区当中,曾经受到张全追缉的陈宜中只能叹息而已。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紧迫在文丞相之后,希望与他会合,然而却总是慢了一步而无法相见。这就是所谓的缘薄吧!”
“这也是你我得以见面之理由。”
“不想见的总是会见得到。”
说出了这句既带讽刺又充满真情的话,郑虎臣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不知见过多少所谓的忠臣义士平白赴死,数都数不清了。什么赤诚终究会得到回报,根本就是虚言嘛!”
他转向默默无言的陈宜中,继续说道。
“当然,要是本人心满意足的话,那样又何妨呢?我自己就从未想过要得到任何的奖赏。只是,实在太累了。”
在战争及逃亡之行的疲惫下,郑虎臣辗转来到了广州,并且在那里与一名旧识之女子重逢。虽说是旧识,其实不过是数目左右之事情,而且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经的缘分。那名女子叫做玉英,是贾似道在遭到流放之际带在身边的五十名侍妾之一。贾似道被杀之后,侍姜们各自带着或多或少的盘缠向四方逃散。玉英由于脑海里印着年轻刺客所说的“向南去吧”所以朝着南方前进。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广州之时,身上也只剩下几枚铜钱而已。凭着对自己之姿色及歌舞琴艺的几分自信,玉英委身于一问酒楼之中,并且在那个地方与客人郑虎臣再次相见。
“接下来就没什么稀奇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从广州逃了出来。那个时候,玉英就不时会吐出黑色的血了。本来也曾想过到日本国去,但是那方面的船只元军查问得非常严密,实在是没办法。元朝皇帝好像打算在进二三年之间,再度远征日本。”
忽必烈汗远征日本之行动已经遭遇过一次的失败。完全将未灭亡之后,接下来就轮到日本,这似乎已成为既定之事实了。
“忽必烈究竟是个领土欲望强大到什么程度的人物啊!”陈宜中为之战栗。过去宋朝即便在水军最强大之时期,也从未有过以武力跨海去征服另一国之念头。忽必烈那种无止尽的宏大贪欲,着实令陈宜中极为惊讶。
“但是,忽必烈汗姑且不论,其他的朝臣和士兵们之想法又是如何?在这么密集的征战之下,难道不会感到疲惫而希望和平吗?”
“这个嘛,元朝宫廷之事,我们这种人就不清楚了。”
“唉,说的也是。”
“去年我曾经一度回到杭州去。…那里现在已经不叫做临安府了。那个时候我在杭州所听到的传闻是这样的。听说元曾经在降元的宋朝将兵之中,招募有意加入远征日本的志愿者呢!”
陈宜中微微地吃了一惊。
“真是可笑。这样的远征怎么会有人自愿参加呢!”
“那是理所当然的。招募志愿者只是个形式罢了。这种事情要是光看表面就轻易相信的话,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不愿意参加的结果为何,相信任何人应该都猜测得到。一想到那些在胁迫之下不得以只好上了军船,横越万里波涛被送到异国战场之上的士兵们,陈宜中不禁黯然。他们这一生还能够再活着踏上故乡的土地吗?
公元一二八一年在强制之下进行的第二次赴日远征,结果相当有名。在日本军的果敢抵抗以及异常恶劣的气候之下,元军不得不撤退。主将范文虎将数万名士兵弃置于日本独自潜逃回国。日本军将数万名俘虏之中的蒙古人与高丽人全部杀掉,因为此时的高丽国相当积极地助元远征日本。而旧南宋人则全部遭到释放。日本的主政者对于大陆之情况掌握相当正确,他们明白汉人士兵都是在侵掠者的强制威逼之下被带到此处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