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作家不钟自己的著述，但是没有一个作家像金那样钟他的作品。读一下所有他的序跋，你便可以明白那母的一往情。他会告诉你，他蔑视文学："文学是什么？我不知，而且我始终不曾想知过。

这不是一桩容易事，这也不是金所要的东西。情使他本能地认识公，使他本能地知所恶，使他本能地永生在青的原野。他不要驾驭他的情；聪明绝，他顺其势而导之，或者情因其而导之，随你怎样说都成。他真正可以说："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雨》序）他生活在

大学里有关于文学的课程，书店里有关于文学的书籍，然而这一切在轿夫、仆人中间是不存在的…我写过一些小说，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但这些小说是不会被列文学之林的，因为我自己就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文学的书。"《将军》序）你不必睬理他这类似的愤慨。他是有所为而发；他在挖苦那类为艺术而艺术的苦修士，或者说浅显些，把人生和艺术分开的大学教授。他完全有理——直觉的情的理。但是，如若艺术是社会的反映，如若文学是人生的写照，如若艺术和人生虽二犹一，则金的小说，不他怎样孩似地拗，是要"被列文学之林"，成为后人了解今日激变中若形态的一史料。金翼扩他的作品，纯粹因为它们象征社会运动的意义："我写文章不过是消耗自己的青年的生命，浪费自己的活力。我的文学我的血，我自己也知，然而我却不能够禁止。社会现象像一鞭在驱使我，要我拿起笔。但是我那生活态度，那信仰，那情使我不能甘心，我要挣扎。"（《将军》序）在另一篇序内，他开门见山就："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灭亡》序）记住他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我们更可以了解他的作品，教训（不是德的，却是向上的），背景，和他不重视文学而钟自己作品的原因。

其实悲哀只是情的另一面，我曾经用了好几次《情"的字样，如今我们不妨过细推敲一番。没有东西可以阻止情，除非作者自己冷了下来，好比急，除非源自己涸。中国克腊西克的理想是"不逾矩。"理智情合而为一。

"我从来没有胆量说我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我对于自己的文章总不免有偏，每次在一本书版时，我总写一些自己解释的话。"（《萌芽》序）也正因为这里完全基于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他的作品和他的人充满他的灵魂，而他的灵魂整个化它们的存在。左拉对茅盾有重大的影响，对金有相当的影响；但是左拉，受了科学和福楼拜过多的暗示，比较趋重客观的观察，虽说他自己原该成为一个抒情的诗人（特别是《萌芽》的左拉）。金缺乏左拉客观的方法，但是比左拉还要情。在这一上，他又近似乔治·桑。乔治·桑把她女的泛放她的作品；她钟她创造的人；她是抒情的，理想的；她要救世，要人人分到她的心。金同样把自己放他的小说：他的情绪，他的憎，他的思想，他全的神生活。正如他所谓："这本书里所叙述的并没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虽然有许多事都是我见到过，听说过的），然而横贯全书的悲哀却是我自己的悲哀。"（《灭亡》序）这"横贯全书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但是悲哀，乐观的乔汉·桑却绝不承受。悲哀是现实的，属于伊甸园外的人间。乔治·桑仿佛一个富翁，把她的幸福施舍给她的同类；金仿佛一个穷人，要为同类争来等量的幸福。他写一个英雄，实际要写无数的英雄；他的英雄炸死一个对方，其实是要炸死对方代表的全制度。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希望无穷，所以奋斗必须继续。悲哀不是绝望。金有的是悲哀，他的人有的是悲哀，但是光明亮在他们的前，火把燃在他们的心底，他们从不绝望。他们和我们同样是人，然而到了牺牲自己的时节，他们没有一个会是弱者。不是弱者，他们却那样易于动。动到了极，他们忘掉自己，不顾利害，抢先那视死如归的勇士。这群率真的志士，什么也看到、想到，就是不为自己设想。但是他们禁不住生理的要求：他们得活着，活着完成人类的使命；他们得着，着满足本能的冲动。活要有意义；要不妨害正义。此外统是多余，虚伪，世俗。换句话，羁缚。从《雾》到《雨》，从《雨》到《电》，正是由而，由而，一步一步剥作者思想的中心。《雾》的对象是迟疑，《雨》的对象是矛盾，《电》的对象是行动。

我说他的读者大半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从天真的世故这段人生的路程，最值得一个人留恋：这里是希望，信仰，诚，恋，寂寞，痛苦，幻灭相可的织。金是幸福的，因为他的人属于一群真实的青年，而他的读者也属于一群真实的青年。他的心燃起他们的心。他的受正是他们悒郁不宣的受。他们都才从旧家的囚笼打，来到心向往之的都市；他们有憧憬的心，沸腾的血，过剩的力；他们需要工作，不是为工作，不是为自己（实际是为自己），是为一个更尚的理想，一桩不可企及的事业（还有比拯救全人类更尚的理想，比牺牲自己更不可企及的事业？）；而酷的社会——一个时时刻刻讲求苟安的传统的势力——不容他们有所作为，而社会本便是重重的罪恶。这些走投无路，彷徨歧途，情发动的纯洁的青年，比老年人更加需要同，鼓励，安，他们没有老年人的经验，哲学，一潦倒的自；他们急于看见自己——哪怕是自己的影——战斗，同时最大的安，正是看见自己挣扎，到初世被牺牲的英勇。于是金来了，金和他情的作品来了。你可以想象那样一群青年男女，怎样抱住他的小说，例如《雨》，和《雨》里的人一起哭笑。还有比这更需要的。更适宜的。更那么说不来地说他们的愿望的。

们总走不一个同样的圈；他们摘小说里面的一段事实的叙述或者一个人说的话就当作我的思想来分析、批判。他们从不想把我的小说当作一个整块的东西来观察、研究，譬如他们要认识现在的社会，他们忽略了整个的社会事实，单抓住一两个人，从这一两个人的思想和行动就断定现在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这不是很可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