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了一个不满的心,慢慢的从人丛中穿过了那池塘,走到戏园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许多次在塔上的她的举动。——她对我虽然没有什么肯定的表示,但是对我并没有恶意,却是的的确确的。我对她的爱,她是可以承受的一点,也是很明显的事实。但是到家之后,她并不对我打一个招呼,就跑了进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想来想去想了半天,结果我还是断定这是她的好意,因为在午后出来的时候,她曾经看见了我的狼狈的态度的缘故。
想到了这里,我的心里就又喜欢起来了,签诗之类,只付之一笑,已经不在我的意中。放开了脚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戏园子里去。
在台前头坐下,当谢月英没有上台的两三个钟头里面,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在追求今天日里的她的幻想。
她今天穿的是一悠扬银红的外国呢的长袍,腰部做得很紧,所以样子格外的好看。头上戴着一顶黑绒的鸭舌女帽,是北方的女伶最喜欢戴的那一种帽子。长圆的脸上,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双重眼睑上挂着的有点斜吊起的眉毛,大约是因为常扮戏的原因吧?嘴唇很弯很曲,颜色也很红。脖子似乎太短一点,可是不碍,因为她的头本来就不大,所以并没有破坏她全身的均称的地方。啊啊,她那一双手,那一双轻软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个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这里,日间在塔上和她握手时那一种战粟,又重新逼上我的身来,摇了一摇头,举起眼来向台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后倒过来的第二出戏了。这时候台上在演的,正是陈莲奎的《探阴山》,底下就是谢月英的《状元谱》。我把那些妄念辟了一辟清,把头上的长发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设法想倾注到戏台上去,但无论如何,谢月英的那双同冷泉井似的眼睛,总似在笑着招我,别的物事,总不能印到我的眼帘上来。
最后是她的戏了,她的陈员外上台了,台前头起了一阵叫声。她的眼睛向台下一扫,扫到了我的头上,果然停了几秒钟。眼睛又扫向没边去了。东边就又起了一阵狂噪声。我脸涨红了,急等她再把眼睛扫回过来,可是等了几分钟,终究不来。我急起来了,听了那东边的几个浮薄青年的叫声,心里只是不舒服,仿佛是一锅沸水在肚里煎滚。那几个浮薄青年尽是叫着不已,她也眼睛只在朝他们看,这时候我心里真想把一只茶碗丢掷过去。可是生来就很懦弱的我,终于不敢放开喉咙来叫唤一声,只是张着怒目,在注视台上。她终于把眼睛回过来了,我一霎时就把怒容收起,换了一副笑容。像这样的悲哀喜乐,起伏交换了许多次数,我觉得心的紧张,怎么也持续不了了,所以不等她的那出戏演完,就站起来走出了戏园。
门外头依旧是寒冷的寒夜,微微的凉风吹上我的脸来,我才感觉到因兴奋过度而涨得绯红的两颊。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所以就走向了北,摸到通后台的那条狭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