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觉得她不正经。她还想在这儿住下去。可那天还没有等她趿上鞋皮,他已经爬上阁楼来了。她有点紧张。他也有点紧张。后来他就掏出一只小巧的粉红色的绒布袋放在她面前。她的心顿时怦怦地乱跳起来。她认得这样的小布包。她在曹家渡那种兼卖金首饰的小店里看到过。他们都是用它存放金戒指的。她不知道他今天要给她一枚金戒指。她早就想要一枚金戒指。但她没有向他提出过。只是有一次路过一家小店,她指着橱窗里的陈列品,对他讲过,有一枚盘丝金的戒指“样子老崭(好)的”他指着那个小布包,慌慌地说,盘丝金的。她慌慌地说,是(口伐)?他慌慌地说,侬戴戴试试看。她慌慌地说,不用试。我晓得老崭的。后来就不说话。后来他就去拉布帘。吊布帘的那些个钢圈圈在那根细长的铁棍子上快速滑动。她觉得它们当时发出的沙啦沙啦声,足以吵醒前后左右全部邻居,更不用说平常相当警醒而又长期被失眠症困扰的姑妈了。但一直到布帘全部拉上,姑妈却还是闷头钻在被窝洞里不作任何反应。
“嫁给我。”他说。同时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心猛地在胸口里膨胀起来。
“嫁给我。”他又咕哝着向前挪动半步,同时小心翼翼地从小布包里捡出那枚金戒指。她挣了一下,也退了一下。最后,金戒指明晃晃黄灿灿地放在了她手心里。她已经无处可退。半个身子骤然倒在了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然后他站了起来,启动那双硕大无比的手,开始解他那根既宽又长的军用皮带。她确实是痉挛了一阵。她没想到过要嫁给他的。没有。虽然她还是有点看上他本有的强壮和厚实。还有那种总让她心惊肉跳而又能引出她无名兴奋的粗野。但毕竟他是个北方侉子。她怎么可能想到要去跟一个北方佬过一辈子呢?他把裤子脱了之后,就坐在了她身旁,只是低声地对她说:“你也脱了吧。”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哦,没人教过她此时此刻应该怎么回答。可以怎么回答。
“要我帮你脱吗?”
“不!”
她记得她当时是惊叫过那么一声的。她记得自己的脸色是苍白的。后来他强行脱去了她的外衣,把她抱下床,抱进放马桶的那个角落里。那里同样挂着一块布帷帘,围出了一小块只供她和姑妈解手净身的地方。
“剩下的,你自己在这儿脱。我不看。”
说完,他光着下身,很雄武地走开了。一开始,她双手抱住自己半裸的上身,并没有脱,只是怕冷似的很颤了那么一阵子。她觉得姑妈无论怎样也应该听到了一板之隔的上方所发出的这些骚动。姑妈会来喝斥这位“丘八爷”的。姑妈是南市青龙慈善会的人。青龙会属苏北帮。三山六水一支香。手掐八卦好心肠。刨花水梳头滑脱丝光。咸鱼炖炖豆腐汤。她走路低着头。说话让着人。到摊头上买十块油氽臭豆腐干,也从来不肯多舀人家一小勺子辣伙浆。她平常最看不惯那种黑吃黑的事。总是关照克莹,你到上海辰光不长,自家心里一定要拿得牢主张。俗话讲得好,鬼再厉害,也怕人一口正气。可是今天她为什么不起来喝斥?他上楼时,走得楼梯板咚咚响。我现在在马桶间里怕得索索抖。所有这一切,她明明都听见了,为什么还要把头闷在被窝洞里,一声不响?就算侬一个单身女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只发生在男女之间的尴尬事,不好意思当面开销他,侬也可以在下面房间里咳嗽,拍台子,掼东西,吓吓他嘛。为啥还那么沉得住气,为啥还按兵不动、见死不救?!忽然间,聪明的她想到,姑妈是故意的,故意放他一码来欺侮我。她不希望我住她的阁楼。她希望有人早早地带了我走。说不定…说不定今朝这件事,还是他们两个事先在哪个茶馆店小酒馆里商量安排好的。那只金戒指还是她陪他去买的。
哦…她忽然觉得,如果连自己的姑妈都嫌弃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跟他走?好赖他肩膀上还扛着一条杠杠两颗星。每个月总有几十块光洋进账。
于是,脱。
第二天,他又开了辆军车来。今朝是来接她走的。不过今朝他没有上楼,笃笃定定坐在驾驶室里等着。她在阁楼上收拾行李。姑妈在扶梯口转来转去转了好大一会儿,转到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去教训教训她,便慢慢吞吞爬到阁楼上,低声斥责道:“那个当兵的赤佬只拿出一只不到三钱重的金戒指,叫侬脱裤子,侬就真的脱了?我以为侬肯定要犟过他头。结果…结果…侬呀侬这个女小囡,真是呒轻头(没骨气)。”
她没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