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是潮湿的,只冒烟不起火,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叫来十几个藏兵,排着队,趴在地上轮番用嘴吹,这样拿嘴当风箱,才使一锅酥油茶沸腾起来。
酥油茶终于上来了。俄尔总管抢先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质问道:“谁把隆吐山让给洋魔了,西藏的神佛难道没有照顾到你们?可见你们平时是不好好念经的。三个代本团怎么连隆吐山都守不住?你是喇嘛你先说。”他伸出胳膊笔直地指向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噢呀”一声,不顾酥油茶的冷烫,仰起脖子一口喝干,起身就走。纳塘作战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圣史》上就是这么记载的:俄尔总管问了一个问题,西甲喇嘛“噢呀”一声,接着就散会了。开会的时间还不及等待喝茶的百分之一。
西甲走出帐篷,直奔前面草树葳蕤的高岗。所有人都没听到,连鸟兽连风日也没有听到,只有西甲喇嘛听到了。战火洗礼过的西甲,出生入死的喇嘛,听到一种声音隐隐传来,是喘息或是唱歌或是咳嗽放屁,总之是他熟悉也是他憎恨的声音,被一缕风捎带着,尖锐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登上高岗,抬眼一望,果然看到了洋魔的队影。在西藏无止境的绿岚里,明媚的阳光下,灰色调的英国十字精兵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河。
“洋魔来了。”西甲大吼一声,也不管这里的最高指挥应该是俄尔总管而不是他,跳下高岗,按照隆吐山养成的习惯大呼小叫“奴马,奴马。”看奴马代本朝自己跑来,又说:“上,你的人守住高岗。”再喊:“果果,果果,右边的树林。”跑来面对着他的果果代本急问:“我的右边,还是你的右边?”西甲说:“我的,我的。”又喊:“朗瑟,朗瑟,左边的山梁。”朗瑟代本早就在他面前待命了,听到指派,转身就跑。最后西甲喇嘛声嘶力竭地喊道:“陀陀,我的陀陀,都来,都来。”陀陀喇嘛有新到的,也有从隆吐山撤下来的,这时都蜂拥而至,按照西甲喇嘛的命令,把守在了英国人必然经过的纳塘路口。
就这样,西甲喇嘛瞬间完成了兵力部署。他也不去按照军事常规向俄尔总管请示汇报,好像没这个人似的。其实西甲也是按照西藏的惯例办事:总管、噶伦、贵族,就应该躲在枪林弹雨后面,看着别人打仗。俄尔总管这时的确也在看着他,不免有些钦佩和庆幸:幸亏有西甲喇嘛,不然谁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西甲喇嘛奔走呼唤的时候,一个身影始终保镖一样伴随着他,那就是桑竹姑娘。丹吉林陀陀们一直不敢过来。有个丹吉林陀陀看到打仗在即,妥协道:“放了西甲吧,我们斗不过的,不如和洋魔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枉做了一世陀陀喇嘛。”头目仁增严厉地说:“不听摄政王和白热管家的命令,就是丹吉林的叛徒,等不到你去打洋魔,就该处死你了。”那陀陀畏惧地望着桑竹姑娘说:“杀了西甲,我们也会死。”仁增说:“我们远远地杀,杀了就跑。等着,我去找一杆枪来。”
枪很快找来了。在树林的遮蔽下,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装填好弹药,把枪架在树杈上,瞄准了西甲喇嘛。
戈蓝上校的速度是惊人的。在十字精兵踏过虚空王及其追随者的身体后,《进行曲响彻耶路撒冷》的歌声就一直没有停息,这首产生于十二世纪十字军东征时代的基督教歌曲,在今天被戈蓝上校赋予了新的含义:进军西藏是耶稣的号召,收复圣地,解救圣陵,拉萨在前方。他挺胸昂首走在队伍最前面,不怕枪弹,不怕堵截,就怕脚步不快。他身后的士兵大受鼓舞,卖力地行进着,一个个都气喘吁吁。
突然停下了,在离纳塘路口两百米的地方。戈蓝上校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命令炮兵架炮轰击,步兵做好冲锋的准备。
战斗转眼打响。戈蓝上校亲自指挥了炮击的目标:先是前面的高岗,一阵轰炸之后,葳蕤的草树就基本没有了。接着又依次轰炸树林和山梁,最后把炮火集中在了纳塘路口。路口并不宽阔,十几发炮弹就炸得土石稀烂。步兵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进攻。他们散得很开,形成网状,猫腰而来,飞快地接近着。
藏军没有反击,好像都被炸死了,烟雾弥漫的阵地上,悄寂就是一切。
连前线总管俄尔噶伦都不理解,怎么会是静悄悄的呢?藏兵呢,都被炸死啦?他站在帐房门口,在总管卫队的保护下,眺望着战场。他是第一次见识英国十字精兵的炮轰,吓得一连捂了好几次耳朵,闭了好几次眼睛,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隆吐山为什么没有守住。睁眼闭眼的瞬间,他看到炮火中很多藏兵都在阵地上跑动,没有跑到他这边来,就证明跑动不是撤退。可你不撤退不就死了吗?人呢?我们的人呢?静悄悄,哎呀,都死了。为什么不撤退呢?粗大的树、笨重的石头,都炸得满天飞,你人的骨肉能顶得住?蓦地他想起那个被自己惩罚的快马使者,立刻喊道:“罢了,罢了,不惩罚他了,不是他没有及时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给西甲喇嘛,是洋魔太厉害了。”
突然,悄寂被打破,英国人的身影出现在俄尔总管的眼界里。同时有了来复枪的射击:嘎的一声,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下冰雹。麻子队长请求俄尔总管赶紧逃跑,俄尔还在犹豫:“佛祖,你把西藏人都收走了吗?”麻子队长跪下喊道:“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然后起身示意部下拉马过来。俄尔转身骑上了马,正要打马逃离,忽听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西藏人的呐喊,紧回头,就见西甲喇嘛出现了,一片紫压压的陀陀喇嘛出现了。从那些坑窝、丘凹、草丛、树莽里,藏兵一个个蹦出来了。俄尔总管狂喜地叫了一声:“唵嘛呢,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