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贝家的车上没有西贝二片，原来西贝二片像闪电一样又闪回家中。西贝梅阁更不知这位在她心里一直印象淡薄的弟弟，此时正和她一起呆在家里。刚才，经过家人那一番兼施的劝说，经过和这番兼施劝说的对抗，梅阁心里更加平安了。原来信仰就是这样，当你信得不定时，有时对主还真存有三心二意。当你信得定时，你才会觉到信仰的奇妙。梅阁经过和家人的一番争执，再次到自己离主更近了一步，主就在天国向她招手。此时日本人的来与不来对她来说已是微不足，假如由于日本人的到来能促使她天国，这岂不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若用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梅阁自己，她已是病膏肓。想到此，梅阁的两只手开始抚自己的。她摸了自己那塌陷的膛和条条肋骨，又去摸自己那刀背一样的骨，和那连发都养活不起的耻骨。她抚摸着它们，把往事都想了个遍。她知现在留给她的时刻就是回忆往事的时刻。一时间所有她认识的人的音容笑貌，一齐向她拥来。这是向文成，这是取灯，这是素，这是山牧仁…她连同艾、秀芝都想到了，惟独没有想起西贝家的人。这使她觉得很惭愧，她是姓西贝呀。想到此，她才决心要想想家人。于是爷爷西贝，父亲大治，叔叔小治，她娘（梅阁至今不知娘的名姓），还有上房骂街的婶。最后她想到了哥哥时令那个“各拧”人。想到时令的各拧，她对家人又失掉了兴趣。她猜这不是想念，只是想想而已。后来，她竟连想想的力气也没有了，便把枕在枕上开始静听。她听见院里有声音，像是有人在摆东西。虽然窸窸窣窣声音微小，但还是传了她的耳朵。

当西贝家的人在家里看不见西贝二片时，西贝二片或许正躺在村西苇坑里。这苇坑靠路边，不下雨时坑内涸无，只杂地长些杂草和芦苇。常有羊来吃草，有时还有人来解手撒。西贝二片找块稠密的草丛潜伏下来寻稀罕儿看。男人的撒没看儿，他决心要等个女的。女的稀少，有时一连几天不来。遇到附近有集庙时才有人来：有女的了苇坑，先解下腰带，再把腰带搭在脖上，然后蹲下了，蹲得都急不可待。二片想：憋的。慢慢的，二片对女人的解手就有了新发现。他发现女的解手时，越年轻压得越低；越老，撅得越。西贝二片再给别人讲时，听者便觉了这件事的真实。他们想，二片到底是有些“货”的。

西贝家的人不见西贝二片时，西贝二片也许在茂盛店，茂盛店门常有个卖驴的。西贝二片吃驴，可无钱购买，于是便挤在人群中当起了“效率”①，他趁卖人不备，能把拳大的一块驴“袖”过来。二片在茂盛店大椿树下坐下来，举驴就吃。茂盛看见二片吃驴，也不报给卖人。他向着二片，二片是笨人，卖人是外村人。再说，他也知二片当“效率”只“袖”驴，没见他“袖”过别的。二片吃完驴，故意在卖车前一闪而过，卖的心里说：这个人可不少见。

对于二片的不在，小治没有发表议论，他还在想他的那些火药。他想，这件要是被日本人发现，没准儿就会给西贝家惹下祸端，这东西连着八路军的嫌疑是显而易见的。当他们再回到村里时，说不定连房带柴火都得被烧光，那棵大槐树也会被烧成一棵秃槐树。

西贝家不见了西贝二片，西贝二片又去了哪儿，就很少有人知了。有时连西贝二片自己也奇怪地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呀。

想：也是，像我这一条的人，能把“事”办成个什么样？歪歪扭扭的。一想到此，西贝二片就止不住一阵阵悲伤。他跃着，从大儿家来，闪电似的在儿坊一阵穿行，看见人只当没看见。在街上，他看见畜生们的，心想，我还不如猪、羊呢。

赶车的大治说话了，他是二片的父亲。大治“呲打”着兄弟媳妇说：“找什么找，莫非日本人还捉他这号人？”

西贝家的大车赶了笨，又走好远，车上还是有人发现了西贝二片的消失。发现者是二片的婶，小治的媳妇。小治媳妇站在房上骂街，也关心残疾侄二片。二片的衣服大多是她为他剪裁、补、洗涮。吃饭时，她发现二片着盛粥的困难，就把一碗碗的粥送到二片前。当家里不见二片时，小治媳妇也常着急地说：“找找吧！”现在，坐在车后尾的二片的婶说：“二片呢？要不我回去找找吧。”她不愿意这位侄和日本人有什么遭遇，一条看起来得快，可不了多远还得跪着走。他可走不过日本人。

西贝也发现了孙二片的不在，看看离村已远，就命令全家说：“走吧，日本人捉不住他。”他的看法和大治相反。

一车人不再提梅阁，没有人谈到日本人会不会捉梅阁，她是个久病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