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我也扔到那口井里去呢?…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算了!为什么算了?因为他们有好几个人说,要杀就全都杀了,跑掉一个,而且是个大人,那把小的杀了,大的他有一天跑回来报仇,可了不得!有的就说,‘旧学校培养的学生’,说是可以改造好的呀,改造好了,就不是资产阶级接班人了,也就不该杀了…”
春冰叫了起来:“哎呀,别说了别说了!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宁肯说:“是很败兴!可…这也是历史,不是要尊重历史吗?”
纪保安说:“历史…应该是指…一个时代,主流的东西…”
宁肯说:“历史也有支流!…仿佛一个河系,它应该是网络状的…甚至应该是立体的…三维的…”
纪保安让步:“…当然,缴械说的,也是…历史的一个侧面…”
缴械并不缴械,他接着要往下叙说,春冰用筷子敲击餐碟,抗议:“我不要听了!”
缴械举举手掌:“好,小姐,我缴械!我不再说具体的事情了,可是…我想概括一下,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并不一定都有那个运气,能在历史的主流里成长…历史的支流,甚至支流的支流,很可能裹挟着我们的生命之舟,把我们的个体生命,放逐在历史的边缘…”
春冰笑了:“这还差不多!刚才像个恐怖故事,现在嘛,倒有点像诗…”
宁肯便说:“当然是诗!…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缴械原来是一心想当诗人的,他写了好多的诗,自费出过三本诗集呢!…他是这几年才下海的…”
缴械叹口气说:“学诗不成,愤而下海…哎,我是想说,每个人的出身经历不同,他对这世界人生的感受认知也就真是不同…我是赞同雍老师的观点的!”
他的一双眼睛,在四个年轻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他看到,纪保安白皙光润的额头上,挤出了几道皱纹。
这位缴械先生的话,引出了他蒲公英种子乱飞般的思绪。是的,放在历史的主流中考察,砰砰砰,霍师傅钉那金殿臣宿舍的窗户,算得了什么?可是在他的个人生命体验里,在他个人的记忆储留中,那响声,那情景,那短臂上隆起的肌肉,那上下唇相挤而突出的细节,却至今拂之不去…
他稍定神,听见缴械在说:“…你问我们家乡现在还穷不穷?不那么穷了…你别问宁肯,他号称我的同乡,论起来也真是一个县的…可他爷爷那辈就走出县城,混进城,早就变质了!…虽然父亲五年前亡故,我现在还跟家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最近还回去过…现在我的父老乡亲们在干什么?…很多人,都在挖硫磺!他们突然发现,我们那儿的丘陵上,能挖出硫磺来,他们就你也挖我也挖,很积极地挖,跟当年杀红军,‘文革’中杀地富,那么一样的来劲儿!…挖出硫磺粗矿来,他们就地烧炼,使我们那个村,离它几里远,就熏得你眼睛鼻孔全跟着了火似的…污染之严重,农田的荒芜,就不多形容了…春冰小姐,又是‘儿童不宜’,好,我决不再形容这些个东西…总之,我心里很难过…是的,我的家乡,它为什么总是被放逐在历史的边缘?…”
他心里也很难过。也许,现在整体上,也是处在某一段大历史的边缘?所以有那么多人感到失落、困惑、焦虑!从老一辈,到最年轻的一代…
他听见纪保安在问:“…那么,你认为,怎么才能使你那故乡,进入历史的正道呢?”
缴械在点一棵香烟,很沉郁的样子,宁肯便代他回答说:“要改变愚昧,要让下一代都能受到好的教育…所以,缴械他为他们家乡,捐了十万元钱,给那儿的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