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跟前消失了,我不停地走了两天两夜,当然,不都是腿着,骑过马,乘过船,搭过手扶拖拉机…整整两天两夜,我没停下来过,一直奔我妈投的那口井而去…我在子夜时分抵达了那口井,我就咕咚地跪在了那井台上,直着腰跪在那儿,低下我的头…我那是干什么?…忏悔?当时我心里并没那么个概念…实质上是?当时,经过一年那样的生活,我已经变得没什么实质不实质的了…就是说,没那个…你们的词儿怎么说?…对,没那个形而上…心里头,只有一大堆感觉…就是感觉,有时候也并不都一大堆…有时那真是非常简单…可能那感觉是挺大的一块儿,可越大,其实也就越简单!…
…当时我就那么个简单的感觉,很大、很厚、很酽…反正我跪在那井台那儿,心里就觉得做了一桩该做的事…
…危险?…当时没想什么危险不危险…您猜得对…是的,没等到天亮,我就让民兵给抓着了…当然很轰动…终于抓住通缉犯了…先在村里,绑起来游斗…人们围观…我就发现,不少成份挺好的人,特别是大婶、老大娘,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显出来同情,甚至还有比同情更多的东西…忽然我爸冲过来,举着他一只破鞋,来抽我嘴巴子,嘴里还吼着什么…他很快被人揪开了…他那张脸上的表情,久久地粘在了我心上,那是一种特别解恨的表情,还不止是解恨,那表情里,还有种他可算熬出头来了的意思…悲剧?我从没想过这叫出什么戏!…反正我跟我爸,是再也合不到一块儿去了…不要恨他?都怪…什么?“四人帮”?…别逗了您!哪个帮也负不了这些个事的责!…历史的眼光?…这都是历史外头的事儿,您那个眼光不灵!…人性?对,这倒差不离!…可人性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个东西啊!…
…您听累了吗?没?…您喝这茶…我再给您兑点水…我么,我一贯就喝白水…还不喝热的,只喝凉的…也不是凉白开,就喝自来水…没自来水,就喝井水、山泉水…习惯了…矿泉水?那还行!…
…我说累了吗?没,一点也没!…我挺高兴,我看出来你——我就不您呀您的了,成吗?说您比说你费劲儿…你乐意?好,那咱们就不客气了!…不客气好?哈!在我们圈里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话,意思特多…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就要看说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口气了!…
…你问后来…后来那还用猜?…批斗、公审、当场带上镜子…锒铛入狱?对,得用这个词儿…逃?那可不容易…再说,我也不怎么想逃…他们根本没能逮住我!就是说,他们逮住了我的身子,可他们怎么逮得住我的心?…他们怎么对待我?…他们手里其实没什么证据…我不承认夜袭“斗鬼团”的事?那当然!可我也不跟他们辩…不管他们来硬的还是软的,我是根本不接他们的茬儿,我就是用我的俩眼珠子,恨着他们…后来他们都不怎么敢跟我对眼了!…我也不是都想赖帐…他们要是问我枪的事儿,我一定承认,可他们给我开了那么大一串罪名单子,有些根本和我不沾边的事儿,也栽到我头上,却始终没有抢枪这么一条,他们不问,我自然也犯不上自首…判了我多少年?是无期徒刑!他们跟我说,没把我毙了,就是宽大!…
…监狱里的日子?…不想多说!…那个时候“旧公检法”砸烂了“新公检法”乱糟糟…说实在的,我倒没什么…那些个同监的人,要么一听是我他就服了,要么他开头不服,几天下来,他也就服了!…那些看守,后来多半也服我…最倒霉的是那些共产党的干部,打成了“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再加上什么“现行”问题,也给抓了起来,有的也没明确地给判刑,就存心把他们,跟我们这些个刑事犯,关在一起…还有些是知识分子,工程师、技术员、中学老师、大学讲师什么的,这样那样罪名,其实多半都跟刑事问题不沾边,也把他们放在这个堆儿里头…你得知道,刑事犯,确实多一半是人渣儿…我觉着我,也基本上是个人渣儿…你别为我说好话,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有超出他们的地方,可我那不干净的一面,真都告诉你,你能吓晕死过去!…
…在大狱里头,我的一大收获,就是认识了不少的党员干部,还有知识分子…当然他们一个个也都不一样,有的我看也是渣子,而且那种捏酸假醋的人渣,更让人恶心!可说公道话,他们里头,好的多!有的那人性,实在好!…他们认识了我,那收获可能比我这头还大!说实话,由于有了我,他们才大大减少,或者避免了,跟刑事犯关在一起的那些个痛苦——那本是那么样关押他们的人,所最希望他们遭受的…有的,就在那里头,跟我交了朋友,或者至少是有了些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