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吴荪甫那一脸不介意的微笑渐渐隐退了，转变为沉思；俄而他脸上的紫疱有几个轻轻地颤动，他额角上的细汗珠渐渐地加多。他避开了刘玉英的yan光，泛起yan白望着窗，右手的中指在桌面划着十字。

窗外有人走过。似乎站住了，那窗上的hua玻璃面就映chu半个人tou的影子。于是又走开了，又来了第二次的人tou影子。突然卖“快报”的声音从窗前飞跑着过去：“阿要看到阎锡山大chu兵！阿要看到德州大战！济南吃jin！阿要看到…关外通电…”接着又来了第二个卖“快报”的带喊带跑的声音。

吴荪甫的眉mao似乎一tiao，他蓦地站起来，在房中走一个半圆圈，然后站在刘玉英面前，站得很近；他那尖利的yan光钉住了刘玉英的粉脸，钉住了她那微带青yun的yan睛，好像要看到刘玉英的心。

让他这么看着，刘玉英也不笑，也不说话，耐烦地等待那结果。

“玉英！你要听我的吩咐——”

吴荪甫慢慢地说，一点游移的神气都没有，仍旧那么尖利地看着刘玉英，可是他又不一直说下去，好像在考虑应该先吩咐哪一些事情。刘玉英抿着嘴笑，知dao那“结果”来了；

她快乐到xiong脯前轻轻tiao动，她忍不住接口问dao：

“可是我的为难地方，表叔都明白么？”

“我都明白了。你要防着老赵万一看破了你的举动，你要预先留一个退步，是不是？哦——这都在我shen上。我们本来就带点儿亲，应该大家帮忙。玉英，现在你听我说：你先把韩孟翔吃住。我知dao你有这本事。你不要——”

刘玉英又笑了，脸上飞过一片红yun。

“你不要再打电话到chu1找我，也不要再到益中公司去找我！你这么办，老赵ma上会晓得我和你有来往，老赵就要防你，——”

“这个我也明白，今天是第一趟找你，只好到chu1打电话；

以后我要小心了。”

“哦，你是聪明人！那么，我再说第三桩：你去找个清静的旅馆包定一间房，我们有话就到那边碰tou。我来找你。每天下午六点钟前后，你要在那里等候——办不到么？”

“就是天天要等候恐怕办不到。说不定我有事情绊住了脚。”

“那也不要jin。你chou空打一个电话到益中公司关照我就好了。”

“要是你也不在益中公司呢？”

“四点到五点，我一定在。万一我不在益中，你问明了是姓王的——王和甫，和——甫，你也可以告诉他。这位是北方人，嗓子很响，你大概不会弄错的。”

刘玉英点tou，抿着嘴笑。忽然那hua玻璃的窗上又有人tou影子一闪，接着是拍的一声响，那人tou撞在窗上，几乎撞开了那对窗。吴荪甫猛转过脸去看，脸se有点变了。这时那hua玻璃上现chu两个人tou影子，一高一矮，霍霍地在晃。吴荪甫陡的起了疑心，快步跑到那窗前，chu其不意地拉开窗一望，却看见两张怒脸，瞪chu了吃人似的yan睛，谁也不肯让谁。原来是两个瘪三打架。吴荪甫耸耸肩膀，关好了窗，回到桌子边就签了一张支票jiao给刘玉英，又轻声说：

“可不要这样的房间！太嘈杂！要在楼上，窗外不是走dao！”“你放心，我一定办得周到。可是，表叔，你吩咐完了罢？

我有话——”

“什么话？”

吴荪甫侧着tou，眉tou稍稍一耸。

“徐曼丽那边，你得拉jin些，好叫老赵一直疑心她，一直不理她。那么着，我前回造的谣言不会弄僵，我这才能够常在老赵那里跑！要是你向来和徐曼丽不很熟，就请你赶快zuo熟她！”

吴荪甫的眉tou皱jin了，但也点一下tou。

窗外那两个瘪三忽然对骂起来，似乎也是为的钱。“不怕你去拆bi脚！老子把颜se你看！”——这两句tiaochu来似的很清楚。房里的吴荪甫也听着了，他的眉tou皱得更jin些，看了刘玉英一yan，摇摇shenti就站起来。但此时刘玉英早又提chu了第二个要求：

“还有，表叔，韩孟翔我有法子吃住他，可是单靠我一张嘴，也还不够，总得给他一点实惠。老赵是很肯hua钱收买的。表叔，你愿意给孟翔什么好chu1，先告诉我一个大概，我好看机会撺怂他。”

“这个，yan前我不能说定，明后天我们再谈罢。”

“那么，还有一句话——”

刘玉英说着就吃吃地笑，脸也蓦地红了，yan波在吴荪甫脸上一溜，却不说下去。

“什么话呢？你说！”

吴荪甫迟疑地问，看chu了刘玉英那笑那yan光都有点古怪；他觉得这位女侦探的“话”太多，而且事已至此，他反倒对于这位女侦探有点怀疑，至少是不敢自信十二分有把握“吃得住”她。

“就是你到我那包定的房间来时用什么称呼！”刘玉英笑定了轻声说，她那乌亮的yan珠满是诱惑的闪光。

听明白了原来只是这么一回事，吴荪甫也笑了一笑，可是他并没gan到那qiang烈的诱惑，他松一口气，站起来很不介意似的回答：

“我们原是亲戚，我仍旧是表叔！”

进了汽车的时候，这才回味到刘玉英刚才那笑，那脸红，那yan波，那一切的诱惑xing，他把不住心tou一tiao。可是他这神思摇惑仅仅一刹那，立刻他的心神全bu转到了老赵和公债，他对那回过脸来请命令的汽车夫喝dao：

“到jiao易所去！快！”

现在是将近午后三点钟了。毒太yang晒得ma路上的柏油发ruan，汽车lun辗过，就印成了各式各样的hua纹。满脸黑汗在这柏油路上喊卖各式各样“快报”的瘪三和小孩子，也用了各式各样的声调高叫着各式各样矛盾的新闻。

像闪电似的到jiao易所里一转而现在又向益中公司去的汽车里的吴荪甫，全心神在策划他的事业，忽然也发见自己的很大的矛盾。他是办实业的，他有发展民族工业的伟大志愿，他向来反对拥有大资本的杜竹斋之类专zuo地pi，金子，公债；然而他自己现在却也钻在公债里了！他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实现，所以他也盼望“北方扩大会议”的军事行动赶快成功，赶快沿津浦线达到济南，达到徐州；然而现在他从刘玉英嘴里证实了老赵zuo的公债“空tou”而且老赵还准备用“老法子”以期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