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让我去拿了来。”

“喂，喂，你把这一包缎顺便拿了去吧！”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酱的棉袄，底下穿的，仍复是那条黑的大脚棉。半朝着床前，半侧着在看我上用图钉钉在那里的许多外国画片。我平时虽在戏台上看她的面形看得很熟，但在这样近的边，这样仔细长久的得看她卸装后的素面，这却是第一回。那天晚上在她们房里，因为怕羞的原故，不敢看她，昨天地塔上，又因为大自然的烟景迷人，也没有看她仔细，今天的半天观察，可把她面的特征都读得烂熟了。

我要起来送她门，她却一定不许我起来，说：

在苦病无聊的中间，听她谈了些这样的天，实在比服药还要有效，到了短日向晚的时候，我的病已经有一大半忘记了。听见隔墙外的大挂钟堂堂的敲了五，她也着了急，一边立起来走，一边还咕噜着说：

“您躺着吧，睡两天病就可以好的，我有空再来瞧你。”

她的有斜挂上去的一双睛，若生在平常的妇人的脸上，不免要使人到一艳恶毒的印像。但在她，因为鼻梁很，在鼻梁影下的两只底又圆又黑的原故，看去觉得并不奇特。尤其是可以和这一觉的，是她鼻下的那条短短的中，和薄而且弯的两条嘴，说话的时候，时时会她的那副又细又白的牙齿来。张笑的时候，左面大齿里的一个半藏半的金牙，也不使人讨嫌。我平时最恨的是女人里的金牙，以为这是下劣的女的无趣味的表现，而她的那颗藏不的金黄小齿，反足以增加她嘻笑时的妩媚。从下嘴起，到的几条曲线，看起来更耐人寻味，下嘴下是一个很柔很曲的新月形，是一柄圆曲的镰刀背，两条同样的曲线，置得很适当的重叠在那里。而说话的时候，这镰刀新月线上，又会起样的微波。

经过了这半天的呢就，又仔细观察了她这一番声音笑貌的特征，我前伏着的一艺术家的冲动，忽而激发了起来。我一边合上双，在追想她的全的姿势所给与我的印像，一边心里在决心，想于下次见她面的时候，要求她为我来坐几次，我好为她画一个肖像。

好叫茶房照样的去买。”

月英拿了阿斯匹林片来之后，又坐落了，和我谈了不少的天，到此我才晓得她是李兰香的表妹，是皖北的原籍，像生长在天津的，陈莲奎本来是在天津搭班的时候的同伴，这一回因为在汉和恩小枫她们合不来伙；所以应了这儿的约，三个人一拆来上A地来的。包银每人每月贰百块。那姥姥是她们——李兰香和她——的已故的师傅的女人，她们自已的母亲——老姊妹两人，还住在天津，另外还有一个杂务等的总，系住在安乐园内的。是陈莲奎的养父，她们三人的到此地来，亦系由他一个人介绍涉的，包银之内他要拿去二成。她们的合同，本来是三个月的期限，现在园主因为卖座卖得很多，说不定又要延长下去。但她很不愿意在这小地方久住，也许到了年底，就要和李兰香上北京去的，因为北京民乐茶园也在写信来她们去合班。

她去之后，我把枕上罩着的一块巾拿了起来，向上上盗汗未的地方了一，神志清醒得多了。可是脑总觉得空得很，嘴里也觉得很淡很淡。

电灯亮起来了，远远传过来的旅馆前厅的杂沓声，大约是开晚饭的征候。我今天一天没有取过饮，这时候倒也有觉得饥饿了，靠起坐在被里，放了我叫不响的咙叫了几声，打算叫茶房来，为我预备一稀饭，这时候隔墙的那架挂钟，已经敲六了。

她的说话的声气，绝不似一个会唱簧的歌人，因为声音很纾缓，很幽闲，一句话和一句话的中间，总有一脸微笑，和一斜视的间隔。你听了她平时的说话，再想起她在台上唱快板时的急律，谁也会惊异起来，觉得这二重人格，相差太远了。

“这天真黑得快，你瞧，房里不已经有黑了么？啊啊，今天的废话可真说得太久了，王先生，你总不至于讨嫌吧？明儿见！”

她去之后，房里只剩了一寂寞的余温和将晚的黑影，我虽则躺在床上，心里却也到了些寒冬日暮的悲哀。想勉起来穿衣去，但门外的冷空气实在有可怕，不得已就只好合上睛，追想了些她今天说话时的神情风度，来伴我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