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问题…
…那是十二月里头了,我选了个最冷的日子,那一晚天阴,下小雪…当然,前好几天,我们就回到了我们那个公社的地面,潜伏了下来…我等到后半夜,估摸着“斗鬼团”的人个个都睡得烂熟了,这才领着哥们儿摸到了他们驻地…那原是文化站的院子,文化站早砸烂了,就成了他们的大本营…他们的核心人物,是七个人,集中住在一间北房里…我带了十六个人去…我的命令,天虽冷,行动时一律秋衣秋裤…我让七个人拿上麻袋,七个人拿着鍬把…人人嘴里都咬一根筷子,从头到了谁也不许把那筷子掉下来…到了那儿,很容易地就翻墙进去了…当然留了俩守望的…我带领十四个人进了那屋,俩人收拾一个:一个用麻袋套脑袋,捎带着用麻袋上剩余的部分堵嘴;一个就用那鍬把狠揍二十下…整个过程都以我事先约定好的手势来进行,我让停止一定要停止…那真是首战告捷!当我们顺利离开那地方的时候,连狗都没有惊动…大雪很快掩没了我们的脚印…回到我们潜伏的地方,我一检查,居然个个哥们儿嘴里都还狠咬着那根筷子!…
…这件事当然非同小可!不仅成了轰动我们那个公社、轰动我们那个县城的“反革命阶级报复事件”据说一直上报到了市里,乃至于中央文革…据说在此以前,虽然也发生过一些零星的“阶级报复事件”可都是些个人行为,像这样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的,骇人听闻的“反革命事件”还是头一遭出现…于是当时掌权的人非常重视,立刻组成了专门的小组,说是一定要迅速破掉这个案子…
…那七个挨闷揍的人,其中三个都是我们村的“斗人狂”…后来他们都给送进了医院,据说有俩人是重伤,其中有一个就是往我爸脖子上挂破鞋的,他几根肋骨都给打折了,有一根还扎进了肺里…活该!…我们没藏远,就藏在附近一个公社地面上,我不断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据说开头县里要公开表彰他们,授予他们“捍卫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战士”称号,可后来掌权的人里也有了分歧,觉着这么表扬他们,有点牵强,他们当时正蒙头大睡,怎么称得上是“捍卫”是“勇士”?而且,这事也实在不宜公开,以免“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是你不公开宣传,那底下就传得更快,更广,也更邪乎。很快的,差不多全县的人,从革命群众,到“四类分子”到“走资派”全都风闻了…而且,原本定在那第二天要在我们那个公社召开,由那“斗鬼团”充当主力的大型批斗会,也就泡了汤…那本是要把县里“头号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还有他底下的一大串“黑干将”以及公社里的“走资派”还有暗斗的“四类分子”一锅烩的大型批斗会,他们准备好了好多铸铁做的“黑牌”还有让挨斗者跪的瓦缸碎碴子什么的…结果不仅那第二天的会没开成,一连好几天,差不多是一个星期里头,县里居然没开什么批斗会…好多原来气壮如牛的斗人汪,忽然都蔫了…他们这才知道,你斗人,特别是肆意武斗,搞人身侮辱,你是得冒风险的!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可真得“不怕牺牲”准备着挨揍,当烈士,那才行!…我听到这些个消息,高兴极了!而且,据说那本来第二天要挂铸铁“黑牌”、跪瓦缸碴子的县里“头号走资派”也还是有人跟他透露了这事,他就琢磨上了:谁干的这件事呢?他分析,干这事的人,并不是去袭击革委会,或那些当时的当权派,而是专揍搞武斗的“斗鬼团”可见并不是冲着整个文化大革命去的,而是冲着“武斗”这股歪风去的…他的分析当然是他主观上的想法,其实我那么干,当时也并没他分析的那么个明确的意思…可他就打那时候埋伏下了一个想法,就是将来有机会,要会会领头干这事的人…他后来“解放”了,又当了县里头号领导干部,他还真找着了我,我们俩后来成了朋友…这是后话…
…可是没过几天,传来的消息就让我发懵了!…批斗会又开上了,武斗确实没那么严重了,可给挨批的人上的纲,都升上去了,那县里的“头号走资派”被说成是“反革命势力反扑的总后台”…这倒也罢了,他们因为一点线索也没有,抓不到揍“斗鬼团”的人,就从已经关在监狱里的人里头,找出几个倒霉蛋,拿出来开公审会,就说他们是搞阶级报复的罪大恶极分子,给枪毙了!…当然他们也没明说,夜袭“斗鬼团”的就是这几个人,可他们想用这法子暗示,他们已经把案子破了,以“长人民志与”…听了这消息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心里比自己枪毙了人还恶心…那几个人岂不是因为我,当了冤死鬼吗?…接着又有消息传来,上面派来了一个手腕最硬的家伙,是砸烂“旧公检法”以后的“新公检法”的什么人物,人称韩主任,他坐镇我们公社,而且很快就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我是逃逸失踪的“现反”嘛!于是他让村里革委会的人把我爸隔离起来,连续几十个小时地审他,逼问他我的去向和躲藏地点…据我派去侦察的人回来告诉我,我爸不敢跟他们顶撞,光是说他比他们还恨我,要是抓着我,他愿意亲手劈了我!…人家能听他那个吗?他们来回折磨他,我爸后来就让他们杀了他,先拿他来抵我的命…可他们又不让我爸死…据说韩主任说了,留着我爸一条命,早晚能把我这条鱼钓出来!…
…这可怎么办呢?我心里冒火苗儿,那些哥们儿也都说不能撂开手不管,还得给韩主任什么的一些个颜色…得让县里人知道,我们这些人还没给抓着,我们还能折腾!…于是很快我们公社就出了一连串的怪事:谁在批斗会上给人“坐喷气式”或者念批判稿最声嘶力竭,谁过两天准有报应,要么是他家自留地的庄稼一夜间被毁了个净,要么是他家的猪忽然得上瘟病…而且有一天县城的批斗会上,忽然台下人群里爆了一盒“二踢脚”那么劈啪一阵乱响,会场大乱,乱中自然抓不到“反革命分子”反让台上被斗的“走资派”看足了批斗者闻声逃离主席台的洋相…
…有两个哥们儿,没跟我商量,自作聪明,一天夜里摸进我们村,去到我父亲那儿,要把他救出来…谁知我父亲不仅不跟他们走,还马上大喊:“快抓反革命呀!”其实人家早布置了民兵,二十四小时轮班监视着我父亲那栋破屋子…亏得那晚值班的人是很不得力的胡涂蛋,他们没能抓住我那俩恶哥们儿,可这不就等于正式供出了我来,印证出那韩主任的判断一点没错吗?这样,我就被正式通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