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垂杨柳

我小的时候生长于一个叫垂杨柳的地方。那是北京重工业集中地：起重机械厂、通用机械厂、光华木材厂、内燃机厂、齿lun厂、轧辊厂、北京汽车制造厂、机床厂、人民机械厂、化工机械厂、化工二厂，一个挨一个，集中在这块地方，终日黑烟笼罩。刚建国的时候，这个地方绝对属于荒蛮之地。我有一张一九四九年解放版的最新北平大地图，上面对于广渠门外的垂杨柳，没有任何标示。当时的决策者无法想象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存在的互联网、基因组或艾滋病，他们gen据京城从辽南京、金中都、元大都到民国北平逾千年的扩张速率，认定在北京变成沙漠之前，垂杨柳都会属于荒蛮之地，于是把所有重工业都迁移到这里集中guan理。不足五十年后，北京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大城。开了一个亚运会，一条东三环路由北向南穿过大北窑、通惠渠和垂杨柳，挑起一个所谓中央商务区。写字楼、饭店、酒吧、se情业在这里集中。每到中午饭点，所谓白领们从写字楼里鱼贯而chu，迅速占领写字楼周围各个角落里各个劣等家常菜馆，男的吃的时候，事儿事儿地把领带甩到背后躲开油星儿，女的吃完，事儿事儿地对着口红盒子里的小镜子补妆。每到公安局需要完成指标，扫黄打非的时候，雅称“小姐”、“少爷”的野ji、暗娼、土鸭们提chu成pi包的现金，衣锦还乡，笑傲故里，东三环上所有的银行储蓄所一时tou寸吃jin，一辆辆武装运钞车从别chu1调来成箱成箱的现金。垂杨柳的重工业工厂忽然发现，他们最值钱的资产是他们厂房下面的地pi。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垂杨柳这个地名充满诗意，好象“点绛chun”、“醉huayin”之类的词牌。写完一篇文章，落款标上“某年某月于垂杨柳，杀青斯竟”很旖妮的gan觉。但是那个地方没有多少杨树，也没有多少柳树。我所在的小学每年chun天植树节，都会qiang迫学生们在学校门前挖坑zhong树。我们在学校门前追打玩耍，对着树练习少林功夫，那些树没有一棵能活下来，于是我们第二年挖坑再zhong。有些杨树，长了一shen叫杨喇子的虫子，沾在pi肤上就是又红又zhong的印子。所以这些为数不多的杨树，恶霸一样横行乡里，睥睨地方，没人敢近shen。夏天，杨树上趴满了“知了”太yang一洒下来，就扯着脖子喊“伏天”好象谁不知dao似的。有些柳树，没水可依，在yin凉的地方糗着，叶子枯黄，枝条零luan，仿佛没睡醒的大妈蓬了tou发chu来，瞧着谁都不顺yan，清清嗓子准备骂街。楼群间多的是榆树和槐树，树上长满了叫“吊死鬼”的绿rou虫子。枝叶上拉chu长长的绿丝，密密麻麻地象张帘子，每gen绿丝下面，都坠着一个绿rou“吊死鬼”无数小贩在街上摆着小摊，和大妈老婶两分一mao地争论价格，在秤上缺斤短两。他们的tou发，枝条零luan，指甲feng里长年有均匀nong1重的黑泥，没有生意的时候，太yang洒下来，他们肆无忌惮地注视过往姑娘的酥xiong大tui，一尺长的西瓜刀在手上晃动，痴想自己或许有一天也能成为恶霸，横行乡里，睥睨地方。“五一”、“十一”、亚运会之类的运动来了，他们被认为有碍市容，通通赶到楼群里，和“吊死鬼”们在一起chu没。总之，那个地方本shen没有任何诗意，绝不会让人想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绝不会让人想起如果有杨柳一样依依的姑娘，可以伸手揽住她杨柳一样的腰shen。

我的老妈在这个叫垂杨柳的地方声名赫赫。她熟悉方圆五里所有的职能bu门，卖rou的、卖菜的、收税的、邮局的、guan卫生的、扫大街的、派chu所的、保健站的都guan她叫“老妈”她能平定方圆五里所有的事情，我周末回家，常常是一屋子的人，都是老妈的干儿子干女儿，我要叫十几声哥哥姐姐。一次，老妈办事回来，叫“热”打开冰箱，咬开瓶盖，一口气chui了一整瓶燕京啤酒进肚。当时我的一个同学目击了全过程，对老妈的存在进行了历史xing的评论：“老妈如果振臂一呼，垂杨柳就独立了。”

我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念书